逾半日,车轼悬上通行牌,驶入东灵白家。
夜色燃烛,烛光夹道,马蹄迎光停驻,谷君率先跳下马车。
她侧首微乜,望白迹踩踏杌凳而下,肩头趴着雪猫咪,怀中抱着哥哥白司。
白司眸半低敛,神色怏怏懵懂,长指攀攥着白迹领口,似未全然寻回神智,温驯顺从白迹被带走往前。
谷君倏然间生出狡黠神色,她忽地朝着猫咪龇牙哈气,猫咪一下受惊,跳落至白司怀里,致使那银白瞳珠一瞬滞涩,显出生机,微微上移。
白迹步履骤顿,察觉遭得顽闹,他压低眉心,冷凝睨去:“谷小姐。”
谷君心虚地摸摸鼻尖,又垂下头,嘟了嘟嘴巴,嘀咕道:“……好凶。”
“嗯?”白迹血瞳轻眯。
谷君连忙复又咳了下,佯作镇定道:“白少主一时吸纳巨量修复异能,需稍走动才好,有益于……呃,适应。”
“原来如此。”白司轻哑道,“有劳谷小姐。”
顿了顿,他弯眸柔柔唤他:“阿迹。”
白迹神色黯然,下颌绷紧,却仍是依从其意愿,将哥哥自怀中放下至地面。
他方一立稳,忽而远处有急促脚步赶来,柯汎自夜色烛光下出现,欣然含笑欠身:“少主归家了,汎多有失礼,未曾早早远迎。”
白司抵唇,掀眸温和望向他:“家中安宁么?”
“一切安宁。”柯汎躬腰做出请姿,切切道,“少主,宛斯陛下,二位奔波时久,请入内休憩。”
“哼。”一侧谷君忽而出声,神色微愠,“所以我是什么?一只透明的虫子么?”
柯汎微怔,似是才发觉她存在,滞顿道:“您是……”
“我是你家少主的救命虫子。”她愤愤蹙眉,瞪他,“兄长所言无差,白家管家果然都是冒失鬼,没礼貌。”
她懑然不平,柯汎满眸疑惑,求助般望向白司,白司歪头眨眸,抵额做了个双指并合的手势。
霎时间,似见得一位老将军音容笑貌,柯汎霎时恍然,心道原来她就是……
“汎确乎冒昧,在此见过谷生小姐。”柯汎复又勾唇,“请您移步同往。”
“嘁。”谷君叉腰,别开脸,神色傲冷地率先走了。
柯汎掩唇而笑,欠身再请,领白迹白司往西楼而去。
*
西楼燃明烛,四下光色澈透。
途经鹅卵石小道,忽见一道颀长高岸背影,正背对来侧,端坐于枫树之下长椅之上。
听得言语脚步,他回首来,露出肃穆面容,惹柯汎一惊,匆促行礼:“参见家主。”
白司亦倏滞,旋即他压低眉心,倾身轻唤:“父亲。”
此句落,长椅之上白颂瞳色沉黯,他盯着白司,复又盯着二人相扣十指,并无话。
白司薄唇呈直线,他指尖轻颤,却于下一刹,反攥得更紧。
“父亲。”他再启唇,敛眸低语,“司自知此次擅离之举已触罪,来此请罪。”
此句意味分明,表露其笃定除此之外,再无罪责。
这般已算得忤逆,柯汎听闻,瞬间抑声屏气,畏惧即将可能发生之事——家主怒而降罚于少主之身,抑或迁怒于宛斯迹。
果不其然,片刻后,白颂蹙眉,森然下令:“过来。”
白司淡淡应“是”,而后带白迹一齐,上前数步,仰头。
柯汎眉心一跳,便要出声阻止事端,可他未曾料到,须臾后,白颂却仅仅道:“手腕,掀起我看。”
柯汎一怔,白司亦怔。
因此白颂重复字句,放缓语调,竟不见半分怒意:“先露左腕。”
左手十指未曾遭占据,白司咬唇,顺从抬腕,递向白颂。
旋即白颂掀他衣袖,而后摁住他脉搏,覆盖指尖,驱动鎏金异能,探查起他周身伤势。
寂静弥漫,半刻钟后他松开白司腕骨,毫无情绪地道:“好了。”
顿了顿,他又冷言:“此番诛杀教主,你做得很好,可免罪罚。”
而后不及得回应,他转身,大踏步离开。
柯汎呆望着他背影,又愕然转望白司,呐呐道:“少主……”
白司默然眺望,却是白迹微微笑着替他道:“柯先生如有疑,可自去提问。”
柯汎滞了滞,下定决心般闭了闭眸,答“好”,匆促跟了上去。
“冒失鬼还当真去啦。”谷君歪过头,“此番易懂之事何须再问?稍想便知,白家主这是默许之意。”
“默许?”白迹轻笑,垂瞳望着哥哥,却佯作疑惑道,“默许什么?”
谷君亦露诧异,浑然在言“你连此一层都悟不透么”的神色,眨了眨眸,回答他:“自然是,默许白少主带陛下回家呀。”
言及此,谷君又笑道:“哎,两位英雄先生,适才连家主都不吝惜夸赞之词,看来斩杀教主的个中细节,已然在东灵上下传遍了吧。”
*
岂止是在东灵传遍。
远方国度,譬如月弥。
月弥都城里,正值晨时,旅店旅客齐聚,有人将杯盏重重掼至桌案,朗声喝:“快哉快哉!委实快哉!那兴风作浪的贪婪教主终于死了!”
“弑神官大人高绝!”有人附和,“他远超众望!乃是黑星一等一的英雄!若是我有幸能稍睹其尊容,也算此生无憾了……”
“所言不虚!”旅店王老板拍掌,“想必诸位还不知吧?去岁,弑神官大人可正坐在我店中,饮茶用餐呢!”
“真的假的?”旅客面露诧异与惊喜。
“自然不假,喏。”旅店老板指了指身后,“就坐在那个位置。”
旅客随之抬眸望去,见得那位置之上正对坐着两名年轻女子。
其一红发黑瞳,戴着一顶毛绒绒的白色圆帽,笑盈盈地撑颌,另一手伸指戳着一枚骰子,望着对侧女子,笑言:“先生又猜错了,此次仍是小点,该罚一杯。”
“好。”对侧女子纵容轻笑,“依从殿下之令。”
红发女子,月蕾笑而斟酒,推至对侧霖身前,示意请饮。
霖执盏一饮而尽。
“殿下,此为第十杯了。”霖叩了叩桌沿,温和道,“霖已然是精灵躯壳,再饮千杯也无可微醺或酩酊,您莫要再淘气了。”
月蕾嘟了嘟嘴巴:“好吧,就那先放过先生。”
霖勾唇轻笑。
“唉,无聊。”月蕾捧起脸颊,“红也真是,若非她昨夜不辞而别,此瞬我们还可一同畅饮。”
“红小姐伤势已近愈。”霖并指扶了下眼镜,“其想必还有旁事要办。”
“另,殿下。”霖又言,“时辰将至,您该回宫内理政了。”
“喔不!”月蕾望天兴叹,“怎么这般快便须返回?还不算尽兴呢!”
霖起身,绕去,自然而然牵起她手,弯眸笑道:“走了。”
“呜呜。”月蕾起身,嘤咛佯哭,作可怜神色,眸底却隐藏狡黠,“那先生今晚再陪陪我,可以么?”
霖笑而不语。
“还有还有!”月蕾晃了晃她手腕,撒娇央求,“老师此番让让我嘛,我想让老师也试一次……”
霖此次却决绝启唇,截断她:“不行。”
月蕾跺跺脚,皱起鼻尖泫然欲泣:“呜呜,霖老师……”
*
日华游转。
东灵终得入昼,掌权者白颂迅速熟稔地用过三片早餐面包,起身,去往东楼办公。
到得阁室前,白司已然立于门侧,倾身行礼:“父亲。”
“嗯。”白颂颔首,顿足,“昨夜睡得安稳么?”
“司很好。”白司为他推门,垂眸轻语,“劳您关怀。”
白颂眉微蹙,跨步入内去,生冷道:“宛斯迹,为何不在?”
“阿迹近来倦然困乏,尚在休憩。”白司倏微勾了下唇,“依父亲之言,司是否可认为您心系于他,已然接纳他。”
此句落,白颂猝然一滞,末了他舒展眉心,再度恢复面无情绪:“不是。”
“杀兄弑父之君,我无可接纳。”
“可……”白司罕见地生出放肆之心,他再近半步,又道,“可父亲,司听闻柯汎传达,您昨夜曾亲自吩咐,命他为阿迹准备早餐,不可懈怠。”
白颂面色愈冷:“他言谎,不可信。”
“父亲。”白司柔柔低唤,话锋一转,“不知您可听闻过纳镜?”
白颂蓦然抬眸,双瞳震颤。
“纳镜彼时,沉于绯湖之底。”白司歪过头,“机缘巧合之下,我曾同阿迹一齐进得纳镜,目睹当年尘封往事。”
“一齐?”白颂语调发沉,疾快道,“你二人望见了什么?”
白司一字一顿慢言:“望见旧联盟时代的父亲与宛斯琉尔,以及纳镜之主,熏莲。”
“熏莲……么。”白颂神色震动,他阖眸,似不肯泄露半缕情愫。
“嗯。”
白司笑意淡褪:“往事最终时,她称呼父亲为挚友,同父亲道别,离开旧联盟,去往风冥,殆尽解数辅佐宛斯琉尔夺得皇位。然而最终因宛斯里母亲之故,宛斯琉尔不予药物,致使熏莲痼疾发作而痛极惨死病榻……”
“够了!”白颂忽而睁目,蹙眉低斥,“你……”
“还不够,父亲。”白司却不避不退,续言道,“熏莲去世,她唯一的儿子因复仇篡位失败,被生父抛到战场,沦为敌国俘虏。又十余载,他终得于圣桑礼堂诛杀宛斯里,以替母血恨。”
“父亲。”白司凝瞳,直视他金丝镜框之后的深眸,“阿迹,即为您挚友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