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东侧天际,日如潮升。
“唔。十点钟了,弑神官大人还没起床么?”
红揉着水光蒙蒙的眼睛,乖巧坐着任由巳甲为她束发。
“嗯。”白迹靠上椅背,在桌首那侧端茶轻笑,“哥哥昨夜肺部受了轻伤,咳疾发作一夜未眠,黎明时分方才浅浅入睡。”
察觉此句要素过多,红疑惑地眨了眨眼。巳甲绑好双马尾,随手将木梳放在桌沿。他方一起身,忽而一只铁锤猛地砸下,将那木梳凿成粉芥,又顺势滚到了桌首那侧。
“就是你们,”一张挤满络腮胡的脸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道,“昨夜弄坏了二楼的墙面?”
巳甲蹙起眉。而桌首那侧,白迹笑意未减,放下杯盏,悠然自掀开眸光,歪过头眨了眨眼:“怎么?”
络腮胡朝着白迹走过去,身后跟着两名高个大汉。
“怎么?”络腮胡猛然抽回铁锤,激得茶盏一跳,“你说怎么!”
眼前的雪发红瞳青年神色无黠,虎牙微露,分明是一副稚气模样。他双手举高,笑盈盈地道:“哎呀,记起来了,昨夜确是我,十分抱歉。”
“不如这样。”白迹扬起眉梢,“您说,需要多少赔……”
“老子懒得跟你废话!”络腮胡打断他的话,“王老板,出来!要收多少钱自己讲!”
旅店老板颤巍巍地自柜台后露出头,迟疑一瞬,伸出手指比出一个“五”,又收回拇指,比了一个四,哆嗦道:“对、对半分。”
“哇,五万!”红大叫起来,“你们这是抢劫吧!什么破木墙,墙里砌了金砖吗!”
老板瑟缩了一下,络腮胡恶狠狠地朝着红瞪过来:“你他妈再说一遍!”
红怒从心起,她抬手要召出空间,却忽而听得一声轻叹。
“唉。”白迹拢起眉,拽住铁锤长链,红瞳盈满忧色,轻声道,“五万币而已,我给你就好了,你不要欺负我妹妹。”
“谁是你——”红蹙起眉,转头的霎那,脱口的话戛然而止。
不知何时,一柄凝聚了异能的银枪,对准了她与巳甲所在方向。
其中一名黄发大汉食指叩着扳机,对准枪口,阴恻恻地道:“想活命,就闭嘴。”
红倏然一怔,随即意识到,白迹应当是在有意诱导他们。
因为这群看上去颇为普通之人……竟全都拥有异能武器。
那么三人当中,一定至少有一人拥有可被隐匿的高阶异能,须得想法子分辨。
红望向白迹,红瞳余光轻轻睨她一瞬,她攥了攥拳,哭嚷起来:“呜呜呜救命啊哥哥!”
白迹!红在心下咬牙切齿。捉弄人时还要顺带欺负我,你这混蛋!
巳甲伸手将她带入怀中护好,厉色道:“把枪放下!”
黄发大汉将枪口上移,瞄准巳甲:“你他妈也闭——”
“K12银枪,其中的聚能银弹只有异能者才可发挥完全杀伤力。”巳甲双眉紧蹙,语气不再温和,“除此之外,你们还有别的招数么?”
黄发大汉勃然大怒,枪口猝然抵上巳甲额头,正要扣动扳机之时,忽而被一人按住了右肩。
“慢。”
另一位墨绿半长发大汉走近一步,在黄发大汉的愕然之下,眯眼道:“认得出来银枪,你是津渡人?灵枢族?”
“猜对了一半哦。”
封零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由半空中倒吊下来,伸手抽出墨绿发大汉背后背着的长刀,又插回刀鞘内:“巳甲哥是津渡人,但不是灵枢皇族呢。”
刀刃寒光印上眉间,墨绿发大汉豁然睁眼,他看着倒吊过来的少年咧开嘴,一朝不慎,被夺走了长刀。
长刀在手中转了个圈,封零将刀抛向巳甲。巳甲看了须臾,道:“刀与铁锤材质相同,且皆为残次品,唯有银枪才是上等货。”
“小迹。”巳甲笑了下,“就收下那个吧。”
收下?什么意思?
他们转而望向那红瞳青年,青年勾了勾唇,修长手指捻上茶盏之中的银勺,银勺一瞬被烧至红热,散出烟缕。
三人面色剧变。
“你、你是——”
这话还未讲完,银勺倏然飞出,捅入络腮胡眼球。滋啦一声,惨叫尚不及发出,银勺调转方向,利落斜切,割下了黄发、墨绿发的右腿。
“嘘。”血雾之中,银勺悠悠落回络腮胡另一只眼前,“别喊喔,会吵醒我哥哥的。”
络腮胡双腿发软,捂住眼,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面,他战战兢兢地回过头,身后两人早已武器脱手,仰倒在地,疼得双眼翻白。
他又望向旅店老板,旅店老板早已昏死过去。
“你、你给我等着!”络腮胡后退半步,最后看了一眼铁锤,松手,咬着牙拔腿就跑。
银勺在修长手指间转了个圈,恢复如常,落回茶盏之中,未起半分涟漪,红瞳弯了下,望向红。
红瘪了瘪嘴,召出空间异能,将地上躺着的两人转移不见。
“喏。”封零拾起银枪,抛给白迹。
白迹漫不经心地将垂眸望了眼枪身,抬眸望向右侧木梯。
那里不知何时,已然站着白司。
“哥哥醒了么?”
银灰发尚半散,白司面庞苍白,他静望着白迹,良久,灰瞳漠然敛入睑内,并不答话。
白迹盯向他尚泛着绯红的眼尾,舐了下虎牙,慢步向他走去。
他躬身去看白司的瞳,溅满猩红的手却不安分地捉住白司的手指,将银枪放入其掌心,握着他一路指向自己的咽喉。
“哥哥。”他轻轻道,“这只枪,送给您,好不好?”
“昨夜阿迹惹得哥哥生气,您若是愿意,欢迎随时朝我开枪。”
等了须臾,未得回应。白迹轻笑一声,长指摁住扳机。白司眸光聚落,枪声响起的刹那,白司独有的银白结界骤然撑开,堪堪将异能聚成的火色子弹挡在白迹喉前。
然而异能终有波及。白迹喉结之上,汩汩沁出鲜红,留下狰狞血痕。
如同方才将猎物啃食殆尽的兽,獠牙毕现,伤口亦是展露无遗。
白司难以遏制地为他疼,却又因思及昨日夜里的遭遇,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末了他冷冷掀眸,望向眼前人。可白迹笑容无害,口中荒谬至极的言语被他咬得字字诚恳,死亡二字,于他而言已然随时可欣然接纳。
好似全然不记得曾做过何等混账事。
红瞳与灰瞳相隔咫尺,瞳珠如玻璃,彼此倒映。
“疯狗。”白司启唇,嗓音寒冽,不再看他。仿佛字句愈狠,便能将自己与他推得愈远。
白迹眸光微闪,露出乖张笑容。
不错,哥哥。
我就是疯狗。
*
半小时后,首饰店檐下。
巳甲买好了新的木梳,温声向众人道:“走吧。”
几人在半小时前经迅速商量得出,为进一步搜集威尔谧死亡真相,下一步是动身去往风冥调查圣浆之事。
租赁好两辆马车,白司挑帘,欠身坐进去。
他漠然垂眸,抵唇轻咳了声。身后白迹揉了揉红的脑袋,跳上去斜倚半躺,径直枕上了白司的膝盖。
车厢内唯有二人,昏幽晦暗。灰瞳渡着淡光,不含情绪地睨向他。白迹虎牙衔着笑意,轻轻道:“哥哥。”
白司合上眸,不理。
马车行走起来,带动颠簸,白迹撞入了白司的腰侧,弑神官服腰带之上有一枚铁质方形锁扣,尖端堪堪与他颈侧相碰。
刺疼抵上伤口,他很轻地嘶了一声,却未得身侧人反应。
“哥哥……”他撑起手腕凑近过去,拢着眉,语气有些可怜,“您还在生气么?”
灰眸掀开,瞳珠笼上濛濛,白司淡声道:“没有。”
我从来不会生你的气。
白迹未曾听到,却好似得了弦外之音,他弯眸笑起来。
“那么。”
他逼近些许,与白司鼻尖相抵,红瞳不再压抑贪色,像是进食的狼犬。
“哥哥可以告诉我,那道纹身,是何时留下的么?”
如他所料,灰眸颤了一瞬。
白司回避着偏过头,却遭指尖掐住了下颔,指腹摩挲浅粉唇角,对红瞳瞳底浓烈灼烫的笑避无可避。
“记……”白司滞涩地咬字,“记不清了。”
那就是很久之前。白迹勾唇。
很久之前,哥哥便已然亲手将他的名,刻在了苍白的锁骨上,藏在终日高竖的衣领之下。
这意味着什么呢?
东灵有古语曾言,繁文通灵,召彼魂归。
他从来克制寡言的哥哥,在他“死”后,以己身为幡,日日盼他回家。
因此那一日的重逢夜里,白家西楼走廊,他得了触碰,才会失控般地落泪低泣。
爱是春夜里烙在瞳珠上的图腾,浓稠花香勾人睁眼望花,即再也无法遮掩。
所以,他是否可以再猖狂一些,相信哥哥曾经并不愿抛下自己。
抑或说,对此,哥哥从来都是深深为之悔恨,而对自己……
红瞳之中欲念迭起,黑雾隐约,欲念之源撩动了那颗疯子般的心。白迹手指碾入肌肤,重重咬上了哥哥崩成一线的薄唇,留下血色标记。
舌尖探入时,有手指解开了他绑束脖颈处领口的长绳,白司脊背一僵,紧紧攥住了拳。
他的喘息被锁住,唯有破碎气音流露,窒息感染红了他的眼尾。他忘了如何呼吸,只是本能地吞咽。
指腹抹擦锁骨,纹身与指纹相贴。白迹低笑,他贪婪端详哥哥的眉眼,如猎人观察猎物。欲念得了些些舒缓,他退开几许,又轻轻吻了吻哥哥的眸尾小痣。
灰眸一瞬涣散。
锁骨上那只手恋恋不舍地下滑,搭上腰带锁扣,于锁扣之上徘徊摩挲起来。
却忽而,锁扣被烧热,烫得他指尖一疼。
是哥哥?白迹笑盈盈地眨了眨眼。
哥哥不知何时学会了利用由自己分给他的火种,烧热了那锁扣。此刻他喘息未断,灰眸却极力聚焦,他望着白迹,以失了力气的手,拍开他肆意妄为的指。
“滚。”
弑神官凶巴巴的,如同醉了酒、又遭他惹怒了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