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落下的光逐渐倾斜,趋于黯淡。
倒在地上的柯汎甩了甩头,在一片目眩里找回了力气。
他爬起来,环视一周,末了视线落在白迹周身,蹙眉道:“这位先生,请您后退几步,保持社……”
“社交礼仪?”白迹并未看他,只是饶有兴味地盯着白司,“哥哥,七年不见,这位柯先生,是你新养的狗么?”
二人隔得极近,一呼一吸拂面而过,扰得白司长睫轻颤,那双浅灰色的眸微眨,浅淡倒映出眼前带着笑的面容。
弑神官有一瞬的失神。
这一瞬叫他出卖了自己,眸底流露的情愫不似喜也不似悲,纠缠着汹涌澎湃,大团大团地翻滚起来。
可克制一词仿佛本能,因为克制,他适才未曾计较宛斯里,也因为克制,须臾后,那道淡无血色的唇翕动,白司掩唇闷咳了一声,再次垂眸避开了视线,敛回所有情绪。
“汎。”他恢复了冷而无情绪的嗓音,“请这位先生离开。”
柯汎从愣怔中回过神,颔首弯腰:“是。”
他走过来,朝着白迹身前恭敬抬手,道:“请。”
白迹转而望向他,脸上笑意分明,隐隐露出两颗略显孩子气的虎牙。
柯汎一怔,又在血腥气里蓦然惊醒。
“先生。”他定了定神,蹙起眉,“您……”
身后一阵极清晰的脚步声,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柯汎下意识回头,转瞬看清来人后,神色一变,匆匆跪下行礼:“参见家主。”
白家家主,东灵国的实际掌权者,白颂。
四十岁上下,眼角几丝横纹,却难掩其面容俊美,反添庄重肃穆。
他一言不发,只睨了一眼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身后侍卫们立即会意,抬手以异能清扫。
白司在此刻深深折腰,依旧是淡无痕的语气,轻唤他:“父亲。”
白颂面无表情地颔首,望向柯汎。
“人是谁杀的?”他问。
“是这位先生。”柯汎抬手指了指白迹,微顿,又道,“但在此之前,宛斯里皇子曾以言语亵渎诽谤少爷,他出言无状,意图当众对少爷行龌龊之举。”
白颂无声望向白迹。
白迹歪头,笑盈盈地眨了眨眼。
“家主大人。”他道,“令子不能杀的人,我替他杀了,您出于感激,该请我去您家里喝杯茶吧?”
这般无礼之言简直闻所未闻,柯汎两眼一黑,欲要出声阻止,却见白颂眉梢横纹舒展,竟是笑了笑。
“自然。”他道,“是该好好谢你。”
白颂翻过掌,光束自掌心缠绕编制成阵,霎时周围强光大盛,柯汎猛地闭眼,片刻后光亮淡去,他再一睁眼,四周已然换了景象。
是白家正厅。
四下铺开的是黑白格大理石,顺着严密的排列规律延伸向上,透出冰冷而不近人情的意味。
端坐于主座之上的白颂在此刻俯瞰而下,有种教人心惊胆战的凌驾之感。
柯汎抿了抿唇,跟着白司一同弯腰行礼。
白颂却是越过二人,望着白迹,他神色冷峭,方才在礼堂里的笑意不见踪影,分明像只喜怒无常的狮子。
“宛斯迹。”白颂沉声开口,“你没死。”
“呀。”白迹挑眉,故作遗憾地笑了笑,“战场之上苟且偷生,没死成,让您失望了,真是抱歉。”
白颂对此并不恼怒,他指尖微动,敲了敲座椅扶手:“你是该道歉。”
言毕,他抬起手腕,露出拇指之上的一颗银戒指。
那是……
柯汎忽而有些惊惧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听上一任老管家,亦即他父亲柯意讲过,那是训犬之戒,远古传说中专用于训服烈犬的器物,只要与之结契,受训之犬便无可逃脱,时刻遭其束缚,且一经触发惩罚机制,受训之犬生不如死。
此刻家主拿出来,是要与人结契,还是要惩罚某个受契之人?
而下一瞬,他就知道了答案。
戒指被他缓缓转动,随之,白迹周身泛起隐约的血色轮廓。
他、他竟然是受契人?
可他为什么受契?家主又为什么要杀他?
莫非……是因为其异能太强,又因其适才杀了敌国皇子,才不得不以训犬之戒杀之以除后患。
可即便如此……
柯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而白迹神色间却不见半分惧意,他依旧笑立在那里,甚至眉目间若有若无地露出些许……期待神色。
疯子。
柯汎用力攥了攥拳,正犹豫是否该做些什么,直到这时,森然的气氛被一声轻咳打破。
“咳。”
白司面色苍白地掩着唇,似是孱弱不堪,纤薄的脊背随着咳嗽而颤抖起来。
柯汎仓惶伸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
白颂终于将视线收回,落在白司周身,蹙眉寒声问:“咳疾又复发,那些废物都是怎么照顾你的?”
柯汎吓得一抖,正不知作何回答,却被白司抚开了肩上的手。
他怔怔然望着白司,又见对方缓和片刻,躬下身,恭敬地轻声开口道:“有劳父亲关心。”
白颂眉心愈紧。
“今日是我生日。”白司顿了顿,“父亲百忙之中特意前来看望,我很高兴。”
柯汎一顿。
是的,今日在圣桑礼堂的聚会,即是为庆祝白家少爷白司的二十四岁生日。
所以……?
白司抬眸,浅灰色眼瞳直视白颂:“您曾许诺给我一样生日礼物,眼下,我想要那枚戒指。”
*
银色戒指被摘下来,放在垫着白丝绒的托盘里。
白司神色恹恹地拂手,示意举着托盘的下人退下。
书房的门轻轻合上,一旁的柯汎端来一杯浓稠的热可可,安放在桌案上。
“少爷。”他道,“就寝时间到了,您该休息了。”
白司端起可可,抿了一口,杯子在掌心转了个圈。
“白迹在哪?”漫不经心地问。
“汎将他安置在了西楼客房。”柯汎答,顿了顿,犹豫道,“您……找他有事么?”
白司掀动眼睑,毫无情绪地望了他一眼。
柯汎讪讪地挠了挠头,往后退开半步:“是汎僭越了,请少爷责罚。”
言毕,他弯腰行礼。
四下一片寂静,远处有夜莺啼叫,柯汎躬身太久,正当他再要请罪时,余光望见那杯沿之上,白司白皙修长的指微动,轻轻叩了叩。
他道:“不必。”
柯汎松了口气。
“退下吧。”白司放下瓷杯,尾音有些懒。
柯汎答了是,弯腰退下。
卧室门再次合上,白司咳了下,末了撑着手腕起身,取下一旁搭在木架上的外套,方一披上,听得屋外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有杯盏摔落的声音,紧接着是高亢的喊声:“死、死人了!”
白司动作一滞。
片刻后有人敲门,待他应了声“进”,柯汎大踏步走进来,匆匆道:“少爷,您还好么?”
白司淡淡“嗯”了一句。
“那就好。”柯汎喘息一下,平复呼吸后快速道,“刚才有刺客入侵,杀害了一名守卫,顺带留下了一只信封,我们已经确认了,是普通信封,无异能痕迹。”
“来人。”柯汎高声道,“将信封呈进来。”
有人递来黑色手套,白司垂眸戴上,伸手接过信封,拆开,随手将信封递给柯汎,抽出信纸。
柯汎不敢抬头,只望着那信封,忽而他嗅到,这信封之上裹着风冥国盛产的提纯兰浆草香气。
很快他的猜测被印证,下一瞬,眼前的白司倏而挑动指尖结出移形阵术,整个人消失不见。而信纸飘下来,落在柯汎掌心,他定睛一看,其上字句寥寥,却藏着浓郁威胁与恨意。
“白家主安:
闻犬子宛斯里今日命丧贵国,故特来叨扰。敬请贵国尽早送来凶手白迹头颅,以作回礼。若未得回礼,秋后恐难安生。
宛斯琉尔敬上”
落款之名映入眼帘,惊得柯汎双瞳骤缩,堪堪失了力,任指尖信纸随夜风翩飞而去。
*
西楼。
靠近北侧的楼道里昏暗幽静,有守卫巡视,察觉到一阵风自身前掠去,又消逝不见。
那风没入漆黑浓夜里,笔陡向上,出现在西楼顶楼第二十六层。
白司自月色下显出身形,漆黑长靴泛起银白的光,踏在走廊深红的地面之上。
良久。
他往前迈了一步。
抬起手,露出修长手指,分明是藏在手套之内,指尖却蜷缩起来。
那双总是冰冷淡漠的眸,此刻再次映满了明灭的光,似是压抑着什么即将破出的情绪。
咔哒,很轻的一声响,门锁被打开,门缓缓向上开启。
然而屋内,却是漆黑一片,仿若无人。
长睫颤着低敛,白司垂下眸,往后退开,转身欲走。
而就在此刻。
一双手自身后揽住他的腰,暧昧分明的笑声附上耳,他听得有人轻轻唤他:“哥哥。”
白司双瞳一缩。
“是来找我的么?”
软乎乎的脑袋蹭了蹭他的头顶,即便不回头,也能想象出对方眉眼弯弯的模样。
然而,白司深知,此人从前并不常笑。
而今重逢,漫长岁月已然教白司对这位曾经的“弟弟”陌生至极。
十二年前,白迹是遭其生父抛弃,而后被扔到敌国战场并被白颂捡回,以用作杀敌武器的可怜俘虏。
而在七年前,白司作为素来受白迹依赖有加的哥哥,却忽而对其不闻不问,白颂则将他弃如敝屣、残忍抛回战场。
如今他身份不明、立场不明,是“死而复生”的陌生故人,白司并不知道,他忽而出现在此地,意欲为何。
气息愈发地烫,白司挣扎起来,他双唇开合,似切切地要说些什么,对方却顺势卸了他的力气,迫使他双腿发软,险些跪下,又被对方揽进了怀中。
浓郁的松木香如同贪婪的火,顷刻将他吞没,燎得他眼眸混沌,眸尾泛起薄薄的红。
“你……”他想要斥责对方,吐出的却是不自禁的喘息。
“哥哥。”
他以虎牙咬了咬他的颈,又逡巡而上,含住他的唇舌。
“此刻看不清你的样子,真是可惜。”
“照明蜡烛烧尽,月光惨淡,被漆黑蒙着眼睛,这样的时刻还真是教人恶心。”
恶心二字,如针扎入白司的耳,他再次试图挣扎,却被摁住了手指,揉了揉指节处。
“嗯?”白迹眯起眸,“白家主赐给你的训犬戒指,怎么丢了?”
“哥哥知道么?”白迹以另一只手抚上眼角,不怀好意地揉搓起他的小痣,“今日你要走戒指来护佑我的时候,我就想如此刻这般,将你狠狠……”
尾音随着水声消失,白司却听清了,他难耐地哼了一声,失神的眸泛起晶莹水光,终于无法忍受,大颗大颗地落下泪来。
一时间,哥哥无声落泪的模样,却竟是近似于难以压抑的委屈神色。
是的,委屈。
思及此,白迹倏地一滞。
须臾之后,他复又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似是施以安抚。
他吻得极浅,神色专注,是以不曾留意,白司的指尖缓缓没入他的发丝里,很快,亮起银白的光。
最后一吻落下,白迹抵唇长久地停在他眼尾,失了动作。
白司攥住他欲要下垂的手,抚过那双失了光亮的眸子,教他闭上眼,又将他抱入怀中。
“阿迹。”他唤他,微哑的嗓音轻似梦呓,“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