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逐雪见阿飞迟疑着,就是回答不出来,眼神越发可怖。
阿飞表现得很接近他的猜测,越接近,他越不能保持平静。
阿飞当然可以随便编造一个借口,但没有这个必要,谎言又不能骗一辈子。再瞒下去,谁知道风逐雪什么时候会发现,越拖延到后期任务失败的风险就越大。
他慢慢坐直身体,干瘦的手被风逐雪握得太紧,他也没说什么,自顾自陈述病症,“我最近总是失眠心悸,经常做噩梦,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药吃得太频繁。所以来找你解解毒。”
“我问你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回话?就是说个名字对你就这么难?”
阿飞从指甲缝里撵出细小的白色颗粒,举到他面前,“看清楚了没有?”
“你吃催情药?”
阿飞没说话,默认。
风逐雪愤怒时不会面目狰狞,也没有特别愤怒的样子,阿飞却已经快透不过气来。
风逐雪只看了这药一眼,脸色白得更厉害,神情一下黯淡了,全身的筋脉忍耐得都要崩断,好长时间都不出声。
也正是因为他知道这样做的原因,他才无法质问下去。
耳边都是浓重的风声,窗户漏了个浅浅的口子,风如流水般拂过耳畔,微不可闻的脚步在不远处徘徊。
流明想进去给阿飞解围,他担心阿飞死在里面。
无霜拦着他,摇摇头。
风逐雪闭上眼坐在床沿上,长发也跟着垂落。
头发的阴影盖住了他锋利尖锐的眉眼,在这种时候显得并不那么冷漠无情,反而温柔得令人捉摸不透。
风逐雪声音干涩,语气没有太大的波动,“阿飞,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么。”
“没错,都是你。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
阿飞没有笑。他像是在观察风逐雪的反应,又像在单纯地看向窗外。
可是现在是半夜,外面一片漆黑,也没有多好的风景。
“我不会为了伤害别人来伤害自己。”
“如果你像我一样一无所有,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你很懂我?”
“一般,懂得不多。但只要还是个人,一穷二白难免就要先拿自己开刀。”
风逐雪好像笑了笑,“你喜欢我吗?”
阿飞听到这个词忽然怔了怔,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答案明显得很,风逐雪没必要特意问。
他诚恳道,“我十七岁之前,还没有下山的时候也想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我这个徒弟,想得夜不能寐。两年前那段时间我也会偶尔想一想,我想知道恨和爱在我心里究竟是多少分量。我想搞明白我活得这么多年是不是一点价值都没有。”
“现在不想了?”风逐雪静静地看着他。
“现在觉得没有必要再想了,也不想再斤斤计较。”
“为什么?”
“我既不想得到爱,也不想再让仇恨毁掉我。”
风逐雪抬起头,针刺般的眼神压迫在阿飞双眼中,“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不回来,哪怕你回来报仇也不出现在我面前,就当你死了,根本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你不明白,我找你是因为你可以帮宗主实现目标。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回来。”
“你变成叶城的傀儡了吗?这不像你会做的事。”
“人都会变。”
“我没有。”风逐雪重新站起来,他站在阿飞面前,仍是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变,时间没有那么可怕。我十年前要看见若水楼名满天下,现在也一样。
明明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在逃避和埋怨命运,不敢承认时间在逼迫你们接受不该落在自己身上的苦难,却要说苦难造就了今天的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根本不是这样。是原本就强大的人才从不畏惧时间,也绝对不臣服于命运。”
阿飞猛然一震,心里有些乱,没有动。
风逐雪弯腰和他对视,“我对别人报仇一向很宽容,就算哪一天我死在仇家手里也是心甘情愿,可是阿飞,你要向我报仇,你都想不清楚你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你真是一点爱恨都没有了?还是因为你向时间投降,以为你选择低头服从,命运就会放过你?
你可以为了满足别人的欲 ·望给自己下药,在整个过程中只有痛苦,就算以后赢了也不会再快乐,你反而会如释重负,痛苦终于结束了。
这不是报复别人,你在用别人的仇恨惩罚自己。可是你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于是你会越来越不快乐。”
阿飞下意识不愿落下风,昂起脸,“你不就喜欢看别人痛苦的样子?你应该喜欢看到我痛苦,现在为什么要来劝我。”
“阿飞,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这两年来我本以为越来越恨你,但后知后觉好像并非如此。”
“恨我什么,还是像以前将梁渡的仇恨在我身上?”
“不,和他没有关系。这是我亲手造成我们两个人的新恨。这几个月来,我才发现你和过去我想要折磨的对象不同,我没办法看到你痛苦自己却很高兴了。”
阿飞眼神一动,低头看向废掉的左手,不自觉看向自己苍白瘦削的身体上数不尽的疤痕。
代价。勇气的代价。
那晚的悬崖边上,原本只要在那里安静地等死,就不会有无数看得见又摸得着的刀锋一次次挥向自己。
勇敢是年轻人最珍贵的品质,阿飞抓住了它,为此失去了很多,多到阿飞怀疑是否值得用它们来兑换勇气。
然后他再次看着风逐雪。
他听见风逐雪对他说,
“恨一个人就恨到底,爱一个人也爱到底,这样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不会因为抛弃另一条路再后悔。爱恨搞不明白,两个都想要,两个都逃避,痛苦的不是敌人,是你。”
“那你呢?”
“你问我什么?”风逐雪露出一抹微笑。
阿飞想风逐雪今天说了很多的话,有点喋喋不休,多到过去十年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多。
“你问我喜欢你吗,我问你喜欢不喜欢我?”
“我以为我刚刚已经说的很明显了。”
“没有,你只是说我很特别。”
“特别还不够么?”
阿飞笑了出来,心中畅通无阻。
笑完后,他看了风逐雪一阵,“我恨你,我也没有变过。”
“我知道。”风逐雪依旧在笑。笑得格外温柔。
风逐雪一般是不会这样笑的。除非在他心情很好,又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时候。
“我没有能力亲手杀了你,也许再让我活一百年,一千年,没
有天赋就是没有。”阿飞十分坦然和平静。曾经无法接受的事实如今却可以轻易承认。
“那你怎么报仇?”
“我有我的办法。”
“我什么时候能知道?”
“不远了。”
“好。我等着。”风逐雪的笑落下来,像从没笑过,沉声道,“如果这段时间你报仇的过程还是这么痛苦,就不要再报了。你也别再见我。”
“你还关心别人报仇痛苦不痛苦啊。”
“只有你而已,你是我唯一的徒弟,从我身上学不到武功,至少要学会将所有的刀尖对准对手,而不是自己。”
“说得好让人动心啊,我要爱上你了。”阿飞语气无波无澜。
“这都能爱,你真廉价。”
“什么爱才不廉价?”
“亲情。”
“哪种爱最廉价?”阿飞又问。
“只上。床。”
阿飞对这答案并不意外,
“不过我可不是你唯一的徒弟,你在若水楼也有不少新弟子了。”
“只教了些皮毛。”
“我难道就学到了什么?这么多年学的都是错的。”阿飞轻笑一声。
“你从我身上学到了报仇最好的方式。”
阿飞不答话,默默凝视着黑夜。贪的身影几乎要和月光融为一体。
风逐雪躺在床上,“你走吧。”
“我很困,快4天没有睡过了。而且我的行囊都在这里。”
“那是你活该。好像我是什么变态,别人没反应嗑。药都要来。”
风逐雪扫了眼床边发呆的阿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阿飞忽然问,“我今晚可以睡在这里吗?”
“你行囊都拿来了,现在才问?”
风逐雪瞥他一眼。
“我怕刚才那件事让你不高兴。半夜把我踢出去。”
风逐雪似乎叹了口气。
他先前那么生气,一开始倒的确因为阿飞没反应,后来就不是了。
阿飞等了一会儿,见风逐雪没有要赶他出去的意思,安静地睡在床尾。
这一夜终于睡着了。
阿飞精神渐好,刚醒来没多久,看见无霜进门,似乎有话要问。
万花霖暴露后果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无霜听到他们昨天的争吵,但后来好像就没了,还以为阿飞受伤不能出声。
阿飞问起无霜一件事,毕竟无霜在风身边待过十多年。
“为什么他有两个妹妹,却要偏向若水?真的是因为所谓的理想?”
无霜立即否认他的猜测,“当然不是。”
“那他为何要为若水楼坚持到现在?”
“他是为了若水,不是为了理想。”无霜想了片刻,“如果风逐雪会对一个人念念不忘,一定是因为对方给了他很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