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连夜雨,阿飞脖颈被杨大娘刺了一刀,连带着腿脚旧伤复发,硬生生从昏迷状态中痛醒,迟迟发不出声音。
风逐雪特意请来一位女大夫为他把脉。
女大夫已经被苏裁冰收买,自然知道他是男子,拆开染血纱布,帮他重新清洗包扎伤口,阿飞一病不起,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两夜。
连日来都是这位女大夫忙进忙出,又是熬药又是贴身换布条,几乎是无微不至,只是怕其他人发现阿飞是男人。
风逐雪这两天不在家,更方便女大夫医治。迷迷糊糊的时候,阿飞好像还感觉到小宝就在身边,可惜等他努力睁开眼时,房间里空无一人,一丁点声响都没有。
桌上的蜡烛也烧干了,四周黑洞洞的,窗户上时不时掠过树影,阿飞心里不觉泛起一阵寒意,强迫自己闭眼睡觉。
惶惶不安了几天,等到一个夜晚时分,阿飞再次睁开眼,终于感觉身上的伤好了不少,只是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靠在床边愣愣发呆。
他试着舒展手腕和腿脚,出乎意料的是内力平稳了许多,脉象也不虚浮,亡灵经似乎在他沉睡时已经开始起效,阿飞接着往后靠,发现脚腕伤依旧肿得很厉害,他还有好一阵残废要当,暗暗叹口气,把裤腿挽上去露出整条脚腕,用力揉搓着肿胀地带。
突然听见门开的声音,阿飞还没来得及缩回脚,一个熟悉身影走了进来:“醒了?”
“嗯。”
阿飞不动声色向后退,让出点距离,先是观察下风逐雪的脸色,随后才开口,“我杀了柳刀宗的人,对你来说诚意够不够?”
风逐雪好像笑了笑。
阿飞不解,抬头,“有什么好笑的吗?”
杀人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是不是没有人教过你应该怎么和别人交流?一开口就谈条件,通常对方不会答应。”
“我应该怎么说?”
“先寒暄,再感谢是我帮你清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帮你请大夫,最后还不别人怀疑,你知道我要做多少事、说多少话吗?”风逐雪理所当然道。
“那真是抱歉,”阿飞以一种冷冷的、毫不客气的语气强笑,“没人教过我。”
“你是怎么长大的?”
阿飞深吸一口气。风逐雪过去的经历也惨,也非常人能忍,谈不上正常,可他有天赋,他有师门,有亲人般的师父师妹,若不是他自己发疯杀人,根本不会众叛亲离。
那自己呢?活该就被他捡到、花高价买走,活该就被养成废物,连和别人相处都学不会。
风逐雪哼笑一声,声音冷下来,“天下可怜人那么多,根本不缺你一个,难道我个个都要同情他的遭遇,体谅他们的错误?”
他怎么会在意别人可怜不可怜,他没江湖大义要惩强扶弱。他只在乎自己的恩怨,阿飞在他心里不是具象化的,只是他往日恩怨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阿飞遭到他淡漠的质问,也只是痴痴望着他的侧脸。
在这么一个瞬间,阿飞忽然明白了什么。过去在若水山,他读过不少书,里面讲的是三侠五义,忠烈满怀,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这些故事塑造了他想象中的山下世界。
回想起来,明明风逐雪从一开始连教给自己的武功都虚假而扭曲,又怎么会培养他正确的侠义观?
书里写的是为孤苦者活,为知己者死,风逐雪本人却是世上最冷漠,最傲慢,罪孽最重的人。
阿飞已经不想再和他探讨下去,怕暴露自己的情绪,便缓了一会儿,低下声音,岔开话题说,“···我杀的人是韩大娘,她一开始不在苏裁冰手底下做事,其实算柳刃的另一派眼线,眼下她死了,过不了几日柳刃就会知道。我不过是碰巧长了一张倒霉的脸,才会被抓来坐在这里发呆。不然谁愿意呆在这个漆黑阴冷的地方。”
“你在怪我这几天没有来?”风逐雪脱了外衣挂在一边,坐在床沿。床就这么大,阿飞再缩也缩不到哪里去,何况,现在是他寄人篱下,他又有什么资格对风逐雪说“你不要睡我身边。”
“我没有。你不在,我恢复得很好。”
阿飞声音细细听有点不对劲,风逐雪自然察觉到了,不过也没有斥责他很多。
在他眼中,阿飞只是一个才十几岁的女孩,就当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他也没必要对她太上心。哪天她要是真被柳刀宗的人杀死了也不关他什么事。他相信柳刃会派一个更听话的傀儡充当他的夫人。
虽说是陌生人,但看着这张脸,多少也会有些恻隐之心。
也许是歉疚,风逐雪心想。
可是他还有更不明白的地方,柳刃安排人假冒柳月娇,照着周如晦的相貌来找人,这不稀奇。
周如晦当年差一点就和他成亲了。只差一点点。多年过去,和他有过传闻的女人就只有她,她是自己师父的女儿,他们成亲,让若水楼壮大,很顺理成章。
但是怎么会找到和他这么像的人,风逐雪都没想过。
见阿飞还在角落里不知道想什么,他伸手准备将阿飞拉过来,顿觉他手脚冰凉。
风逐雪躬身垂首,凝目望了阿飞半晌,“柳刀宗培养你是去杀人,不是哭丧,你见过哪个杀手还哭?”
“我想见我弟弟。”阿飞哭得声音不大,一点也不激烈,只是掉了几滴泪被人看见,他很平静地陈述,“你是爹娘亲人都死光了,但我还有个弟弟。我快几个月不见他,他在柳刀宗手里生死未卜,难道不能哭么?”
风逐雪听出来阿飞是在骂他,难得没生气,虽然不觉得他有多可怜,还是准备抬起袖口给他擦泪痕,却被阿飞下意识一手挡开。
风逐雪明显愣了一下,阿飞手也僵在半空中,又很快垂了下来,什么都没再说,胡乱抹了把脸,紧紧贴着墙闭上眼。
他的性格是惹祸的根苗,已经不能再走错一步。
必须找个理由将小宝从这些事情中摘出去,不能让他参与进来。
武功、复仇、身世,这些每一样都与小宝无关,至少不能牵连他。
阿飞这么胡思乱想地睡了一夜。
到了白天,趁风逐雪不在,他准备取出床下的白绢。
可是无论摸了多少遍,那个地方都只是硬冷的床板。
心陡然下坠,阿飞一翻身,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短暂的慌张过后,他用手撑住身体一点点往床外挪动,尽量不发出半点声响,然后仔仔细细检查好几遍,却只是在重复一个绝望的事实——床下空空如也。
亡灵书竟然不见了!
阿飞手脚僵冷,神色迷茫而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大娘毕竟已死,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又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房中偷走它?
最糟糕的是他杀人以后还没看亡灵书上的第二阶段内容,不仅自己武功停滞下来,还便宜了旁人。
阿飞重新躺回床上,一身的汗渐渐冷却。
等到傍晚时分,阿飞叫门口丫鬟进来,问他风逐雪什么时候回来。
丫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公子今日清晨便交代了,要在紫竹林见陆鸣风,不回来。”
陆鸣风?
阿飞没听过这个人,但不妨碍他要去见苏裁冰。
他点点头,随便找了理由叫丫鬟去后厨熬草药,然后自己推着轮椅去苏裁冰的庭院。
夜晚的风家阴森可怖,主楼与他们的院子隔得又偏又远,只突突闪着点明火,仿佛寂静无人,可阿飞往外走,时不时又能碰见巡逻的守卫上来问话。
其中一个守卫见阿飞身边不带一人,主动要帮他推轮椅,被阿飞拒绝以后收回了手,眼睁睁见阿飞慢慢地再次隐入黑暗之中。
这一路上,阿飞试想了不少可能性,也许拿走亡灵书的人也是眼馋它许久,这项武功以“阴毒”闻名江湖,凡是不走正路的歪门邪道都有抢夺它的心思,风家未必就只有风氏的人,可能早就混进去了别的帮派的眼线。如果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只有可能是风逐雪和那位为他扎针的女大夫拿走的了。
女大夫又是在听苏裁冰的吩咐,那么多半苏裁冰早已知晓此事,知道他的身世,更知道他的筹码。
怪不得他不奇怪自己杀了杨大娘,还叫女大夫悉心照料自己,一定是企图从他嘴里套出更多的话。
阿飞来到庭院门前,重重敲了好几下。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丝毫不意外他的出现,微微侧身请他进去。
周转这么长时间,阿飞终于见到了苏裁冰。他虽说并没有什么可以震慑对方的东西,但还是过来了。
苏裁冰见到他,笑着寒暄,“来见小宝?”
“杨大娘死了。”
“我知道。”
“那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苏裁冰照旧是那副标志性的笑容,“杨大娘死了就死了,本来宗主见她近来不安分,已经打算将人除掉,你率先动手也省了我许多麻烦。”
阿飞见不惯他这副尽在掌握的神情:“苏公子,你一不给我人手,二不告诉我计划,手里还有人质,这是绝对不公平的交易。”
今天来他就是要和苏裁冰好好谈谈。
苏裁冰也不回答他的质问,拍了两下手,外面就有人拎过来一个孩子。
“阿飞!”
阿飞定睛一看,这个扑过来的脏兮兮的人果真是小宝,他连忙伸手试着拍打着他的手脚关节,确保没有被虐待。
“阿飞,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呢?”小宝看起来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