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传闻,夜桥的祝升来湘水衡山走了一遭,一把火将倚南庄烧了个干净。
但裴焕生知道,他又欠他一个人情了。
他们也离自己的目标更远了。
是的,一旦开始杀人,就会一直要杀人,逃不掉的。
衡山一脉,湘水一带,总有人不会放过夜桥,不会放过祝升的。
裴焕生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段慕谦想的没错,他没办法全身而退,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前些晚上,他在床上说了些胡话,本意是调情,说好喜欢祝升,说想把他融进骨血里之类的话,很像话本子里的词。
可祝升真挚地看着他,认真地答应他:“可以啊。哥哥,你可以杀了我。”
他说得特别真挚,一个杀手说你可以杀了他,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裴焕生瞬间心惊,有些胆颤,他皱着眉头看着祝升。
祝升不动声色继续说:“人总得死的,我可以被你杀死。”
裴焕生看着他的眼睛,想了一会,忍不住亲了亲他,接着说:“那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我不杀你,你也不准死。”
所以裴焕生觉得,他得做些什么。把祝升带回飘渺谷吧,可李萱儿肯定是不会同意的,她定然要跳出来第一个反对。至于他娘那边……嗯,应该还是有盼头的。
当然,李萱儿现在也没功夫搭理他。陈闻初的眼睛复明了,但要呆到这儿,等八月再走。这可把李萱儿急坏了。
她本想着,陈闻初眼睛一好,就会离开这里。这样李何欢就会彻底放下他,二人再也见不着面,李何欢也不会为了一个陈闻初离开他们。把倚南庄一屠,再治好李何欢的双腿,一切都会如初。
可是陈闻初不走,那就是一个变数。这个变数一旦生变,那实在是太吓人了。
她迫切地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于是忍不住来当这个恶人,告知陈闻初真相——就算李何欢对她发脾气,要杀了她,也没关系。她一定要说出来。
今天天气很好,这是陈闻初复明后的第七日了,复明前,他每天掰着指头过日子,如今重见天日了,格外珍惜复明后的每分每秒。但也还是要掰着指头过日子,数一数离他和谢风雪约定的三个月,究竟剩下多少天。
大暑已经过去了,要入秋出伏了。等到八月,他就得走了。他盼望着快些到八月,也害怕着八月来得太快。他想知道,谢风雪究竟会不会来。
谢风雪没来,他先等来了李萱儿。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李萱儿,和他想象中差不多,看上去阳光明媚、活泼开朗,她是笑着走进来的,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裳,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蝴蝶,做工精致得像一幅画。她脚步轻快,像是来报喜的,她编在头上的发带坠着铃铛,叮铃铃作响,很是清脆。
他不禁暗暗感叹:这是李萱儿吗,一直陪伴在谢风雪身边的人……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可她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来着。
陈闻初盯着她看,李萱儿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看到这双眼睛,她就觉得难受,本是一双瞎眼,让他们费神费力那么久,就为了治这一双眼睛……太透亮了,李萱儿很难形容这样的感觉。当初姜柯也是这样的眼睛。
姜柯这个人,笨笨的,特别纯真,很听话。不管让他做什么,他都认真地做,一看就很容易被骗的模样。
李萱儿不讨厌姜柯,反而喜欢他笨笨的听话的模样。但是陈闻初不一样,这样一个看上去至善至纯的人,太有自己的想法,还把李何欢给拐走了。
她喜欢不起来陈闻初。
她的笑容不自觉收敛了。但一想到今天来是做恶人的,又扬起明媚的笑。
“嘿,陈闻初。”
她的声音很甜,这样的人,应当说不出什么歹毒的话才是。
“李萱儿,是吗。”陈闻初也朝她一笑,想着要拿什么来招待她,但一直吃谷里的,像是拿了别人的东西又拿出来招待她似的,没什么能拿出手的。
李萱儿没想这些,而是眨眨眼,眼睛里跟在发光似的。
她弯着嘴角,坐下来晃着腿,手撑着半张脸看他,她盯着这双讨人厌的眼睛,逼着自己认真地观察他眼里的情绪。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我是李萱儿,来找你的。我要跟你说说,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你想听吗?”
她的声音不再清脆,更像是诱人的毒蛇,带着魅惑,像是要把人勾到深渊里。
陈闻初瞬间觉得不太对劲,复杂的感觉在他内心酝酿着,似乎要发酵了。他也想戳破迷雾,接触到那些真相。可他不想从旁人的嘴巴里听到关于他的故事,这不太好。谢风雪肯定也不想他这样做的。
于是他问。
“他想让我知道吗?”
李萱儿愣了一下,她似乎也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他究竟是不敢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
她哂笑一声:“你在问谁?谢风雪……还是李何欢?”
她的笑声很清脆,却让人觉得不舒服。像是带着上位者的自高自傲,仿佛她刚刚所说的并非是一句询问,而是一句知会你的话。
——我要跟你说,你可不能不听。
“不管你觉得他是谁,他都只会是李何欢。他是李何欢,是飘渺谷李江回的弟子,在江湖上被人称为‘绵冰老贼’,也就是你所中之毒的……制作人。”
她轻飘飘说着,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歪歪脑袋,不再看他的眼睛,这样生着错愕神情的一双眼,她实在是见惯了——地牢里有很多呢。
陈闻初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一瞬间的恶寒从胆边生,他忽然有些冷,冷得发抖。想要把自己裹起来,浑身抖上两三下才行。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有过无数的想法,他早以为自己知道了很多,多到他以为不管再听到任何消息,他都能坦然接受。他早就知道谢风雪是李何欢,是李江回的义子,和绵冰老者应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他没想到,他竟然是绵冰老者。
是没想到吗?还是不敢想呢?
他也不知道……他究竟要知道些什么?他还得知道些什么呢?他以为自己很了解谢风雪了,以为要拨开那团迷雾去见到谢风雪了,结果他就是那团迷雾。
而他,被困在了雾里。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他不敢相信,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一切。他没办法去怪罪一个失去了记忆的人,甚至说,谢风雪没做错什么。做错的是下毒给他的人,他不应该牵连谢风雪。
可他还是诧异。
“他是绵冰……我的毒……是……李何欢做的毒?”
“是呀。”李萱儿实在太高兴了,这样一双眼睛,就应该是这样复杂的情绪,无论是害怕还是错愕,都是可以的。不能是至善至纯、平淡透亮的。
她故作遗憾地低下头:“何欢哥哥也不是故意的。送上门的生意不做,可没这样的道理。”
“他并非诚心要害我。”
李萱儿还是不敢抹黑他的。
“当然不是。可是……你不觉得膈应么?依我看,你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何必强行在一起呢?你知道的吧,你在谷中的这些日子里,他也在呢。可他不愿意瞧见你、不来找你,你又何苦守着誓言等着他呢?”
陈闻初眯起眼睛看着她,这么一个看上去阳光明媚的女孩,说出来的话不仅酸得要命,还挑拨离间。
“我不怪他,也不怨他,我等他。所以你,急着让我走,又是为何?你在害怕我等他吗?你怕我抢了他吗?李萱儿,我们本是无冤无仇的,可你好像并不太喜欢我。”
他每说一句话,李萱儿的牙关就咬紧一点儿。
她皱着眉看着他,这样的人,实在太让人讨厌了。
她咬牙切齿:“我为什么要喜欢你?你要抢他,我恨死你了。”
“你也喜欢他?”
“我当然喜欢他!”李萱儿瞪着他,“可不是你们那样的喜欢。这世间喜欢有很多种,爱也有很多种。我和他是亲人、家人。他是我的兄长……我们一家人,本就应该一直在一起的。”
她浑身忍不住颤抖了两下,有些激动,她撇着嘴巴,不高兴道:“可是……因为你的出现,我们生了变故。我并不想做恶人呀……可你们不是一类人啊,你们要如何在一起呢?他是李何欢啊……李何欢为情所困,这实在是太可怕了!陈闻初……陈闻初、我求求你,离开他吧,好吗?”
她的语气变得可怜,腔调听上去几乎要哭了,可她没落下一滴眼泪,这看上去实在是太假了。
她使劲眨了眨眼,挤不出一滴泪,也就放弃装腔了,声音又恢复了。
她抿起嘴,笑了一下。
“好吧。不论你答不答应,都无济于事。他决定做李何欢了,不会再见你了。我来这里,帮他跟你说明真相,替他向你告别。
“再见,陈闻初。”
“我没打算要走。”
她打算以退为进:“没关系的。你在这儿呆到多久都没关系的。他不会见你。我只是怕你浪费时间,耽误了去找害你的真凶,那真就是太可惜了。”
他不会来见你,因为他不会让你看到他的惨状。
他不想被任何人可怜,连你也不行。
陈闻初忍不住问出那个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
“他……的、未婚妻?他是要她么?”
是因为她,所以才抛弃他的,是么?
“不,她已经疯了。”李萱儿莫名于心不忍,不再说些什么伤害他、刺激他的话了。
“李何欢不要你,不想见你,和陆淼无关。”
“陆淼……原来一直追杀我们的人,是他的未婚妻啊。”陈闻初恍然,可他想不明白,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要他了?为什么不肯来?是因为绵冰吗?可他不怨他,也不会怪他。
“为什么?”
他轻声问。
“他为什么不会来?”
他接着问。
“他……不要我了吗?”
他像是在问自己。
她轻轻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
她看着这双眼睛,心情趋于平静。
“你别问了,我不知道。”
她在内心叹了口气:没人会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就连我……也只是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