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闻初已经出门找谢风雪很久很久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出门的，也不知道自己找谢风雪究竟有多久了，也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时候了。但他知道，他是从周围还没有多少脚步声、人声，一直到现在人声鼎沸，十分嘈杂。
他昨晚，应该是昨晚吧，也可能是凌晨吧。他可以在街上无所阻碍地走着，小声地喊着谢风雪的名字。但是现在，他得一步一步摸着往前，若是摸到谁了，还要说上一句“对不起”。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一开始下山，会畏惧走到人多的地方，会畏惧街道集市，会畏惧狭窄逼仄的通道……他就像一个稚子被扔进了大人的世界里，无法触碰这些世俗规矩，无法融入这个世界里。他更喜欢一个人走在山野小道里，哪怕道路坎坷，也不会与人相遇，也不会撞到谁，也不会觉得尴尬局促……他是自由的，可以随意感受这个世界的。
谢风雪在身边牵着自己的时候，他总算是能够自在地走在人群中。他好像与常人无异，也能够正常地生活在其中。是谢风雪突然闯进他的生活，尽管谢风雪总说自己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不是陈闻初心中的大善人、良医。
但谢风雪始终是唯一牵起陈闻初的手，一直往前走的人。
“这瞎子，喊什么呢……？”有人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刚刚这瞎子擦过他的身体，差点把他给撞倒了，也只是一句急促的“对不起”就草草了事，他语气不善，撇着嘴道，“一个瞎子，在这乱走什么呢？”
旁边有人见状，瞄了这垂着脑袋一个劲道歉的黑衣男人一眼，皱着眉头翻了个白眼：“街上人这么多，还出来逛，趁着人少的时候上街啊……身边也没个人领着走，这撞到别人出了事怎么赔啊？”
那人把脑袋低得更低了，跟天生的垂脖子似的，他摇着脑袋，身体却不敢动了。他细声细语：“实在不好意思……我是、想找个人。”
“哼。瞎子找人……找谁啊？你要找的人什么样你知道吗？你见过吗？你知道他穿什么颜色衣服吗？男的女的啊？长得年轻还是老啊？长脸还是圆脸啊？高矮胖瘦你知道么？”有人不屑道，只觉得好笑，“我看还是算了吧，你先回去吧，找个能看得见的来找，实在不行就去官府报官吧。”
“现在人丢了……啊？”一人为难道，有些惊恐，想起了今日的传闻，“不会是死了……还是被‘鬼’给抓了啊？”
“是悲离别？难道中悲离别死了？”
“什么悲离别？”
“你没听说吗？昨晚北边……”
一群人忽然围到一起，把陈闻初隔绝开来，陈闻初甚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把他隔绝的，他听到他们已经不再谈论关于他了，也感受到他们都往另一边走去，也不再围着他了。
他从一圈人中，不知不觉被动退出来，又被丢入了另一个人群。他没有选择，就像跟着人群，随波逐流，不知去向。
陈闻初想，他在遇到谢风雪时，还是有去向的——是要去飘渺谷的。可这就像飘渺谷的名字一样，是飘渺的，是一个很大的目标。
他花了三个月左右的时间，才从蜀郡一路走到江城，在这遇到了愿意和他同行得谢风雪。他尽管不清楚谢风雪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有着怎样的身世背景，长得是何种模样，也不清楚他高矮胖瘦如何……他几乎不了解谢风雪。
可是偏偏，他却像是被谢风雪下了蛊似的，他会觉得谢风雪是一个好人，是大善人，是乐于助人的贵人。所以他起初怎么也不信，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是骗子呢？这样一个让他觉得如沐春风的人，又怎么会骗自己呢？
念及此，陈闻初也不禁失笑，自己被一个江湖骗子骗得团团转，就差没双手呈上真心了。可如今，陈闻初也想着，要再对谢风雪好一些。
无论是昨夜那个挣脱了他的手、冒死离去的谢风雪；还是先前那个为青青善后的谢风雪。陈闻初觉得，这样的谢风雪，是可以把他骗得团团转的。
所以谢风雪，你在哪呢？
这次也要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么？
有人来问他。
“这位小郎君，你要找谁？在念谁的名字啊？”声音很沉稳，像是故作粗犷似的压低嗓音，却偏偏在最后破了功，没能压住。
陈闻初下意识抓住了这人的手。
“我在找谢风雪。”
那人没有把手抽走，而是暗暗笑着，把陈闻初拉到一旁了。
“那你知道，谢风雪是谁么？他长什么样呢？是个什么样的人么？”这人的声音愈发清脆起来，根本不似一开始的沉稳了。
陈闻初摇摇头：“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要去飘渺谷，他总是要牵着我的手，一直往前走的，不是么？”
陈闻初反过来拉着谢风雪的手，他双眉朝内往上提，带着一种可怜兮兮的感觉。
“你说呢？谢风雪。”
陈闻初就跟小狗似的，死死地抓着谢风雪的手，大拇指却在谢风雪的手上摩挲。一方面谢风雪的手腕被捏得有些生疼，另一方面谢风雪的手背却被摩挲感弄得很舒服。
谢风雪想，陈闻初是从什么时候学会给一巴掌又给一颗蜜枣的呢？
而陈闻初就是顶着这样一张有点儿可怜兮兮脸，谢风雪想起那双被黑布蒙着的眼睛，漂亮的凤眼。所以那双眼睛，也会做出可怜的样子来给人看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陈闻初的问题，而是笑着问：“怎么认出我的呢？又是闻到我的气味了么？”
“谢风雪，你又是为何笃定，我会认不出你呢？”
陈闻初歪了歪脑袋，语气平和了许多。
“你受伤了吗？每次与你重新相见时，总是有血腥味。”
“没有。是那些人的血。”
陈闻初点点头，缓缓道：“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也不想做食言之人。我就算不能护你周全的话，我定然也不会让你主动赴险境，去把人引走。这样换我偷生，我也是不情愿的。所以谢风雪——为何要逃呢？为何……要再次把我丢下呢？”
谢风雪被他的逻辑给震惊到了，他惊讶地张着嘴巴，一瞬间失语。他皱着眉头耸耸肩，试图跟陈闻初讲道理：“嗯……我这次、也算是逃走么？我不是为了，让你能够活下去吗？他们是冲我来的，这是与你无关的事情。他们来势汹汹，你就算能带着我脱险了，怕是也要搭上半条命吧？这样的话，你也情愿么？我不过是俗人一个，又何至于陈少侠如此呢？”
“……我不在意这些。你骗我也没关系，可是你，不能丢下我，再放任我到人群里随波。”陈闻初低下头去，他咬着嘴唇，看上去就像一个失落的可怜人。尽管如此，他抓着谢风雪手腕的手，一直在用着力，好像就这样，他能把昨晚没抓住的东西，从今往后，一直紧紧抓在自己的手里。
谢风雪默然了，他有点儿感觉到，陈闻初好像缺少那么一点儿安全感？想来瞎久了，的确会变得敏感，甚至有点排斥外界吧。
所以他对于陈闻初来说，就是一个与外界沟通的存在么？
谢风雪想着，大发善心帮助这位可怜兮兮的，一门心思抓着自己手的人，并非是一件难事。他也早已应允了陈闻初，要一路同行的。
然而今非昔比。
经历昨夜的事情之后，谢风雪不得不去想，自己究竟是什么人？若真是绵冰老贼的儿子，之后又该如何呢？
两人各自沉默了，周围的热闹与他们格格不入。
谢风雪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动摇了。
也许，他不是绵冰老贼的儿子，毒也不一定是绵冰。
就这么侥幸一次吧。
还没等谢风雪开口，陈闻初听到谢风雪叹气，就又皱起了眉头。
他终于松开了谢风雪的手。
“你、别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摸索着。谢风雪一直知道他的腰间悬着两块玉佩，只是不曾仔细瞧过。只见陈闻初摸着两块玉，在青玉和白玉之中，取下了白玉。
“谢风雪，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些都不重要。而你已经答应我了，要与我一路同行。”陈闻初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他，“我从蜀郡出来至此，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们都不似你。我视你为朋友，很重要的人。你说我轻信你也好，说你不是什么好人也罢。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和选择。”
谢风雪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情况呢？忽如其来的示好？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
谢风雪接过这块玉，仔细瞧着，是一块像油脂一样的白玉，在柔光的照耀下微微泛着黄光，整体像白蜡一样，雕刻的纹路清晰透亮，上面雕着精致的鸟雀，振翅的模样，似是要高飞远走，栩栩如生。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你记得吗，我第一次让人去找你的时候，那人回来跟我说，你一直在看着一家玉器店，像是要买玉。”
“可我……其实没有……”谢风雪摇摇头，“我在看旁边的书铺。”
“我知道。”陈闻初说着，笑了一下，“但我也因此知道了，你也许喜欢玉。”
“这未免……太贵重了。”
“谢风雪。你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如果觉得受之有愧的话，那么就不要再逃走了，可以吗？”陈闻初认真地说着，“就当是我在贿赂你。我也有私心……想要留住你。或者说，方便我以后，可以及时找到你。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甚至连你离开时穿什么样的衣服我也不清楚。可是以后，我能说，我要找的人，腰间挂着一块白色的玉，上面的图案是朱雀。”
谢风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陈闻初就像不知道该如何讨好人，如何挽留人，但他把真心和实意都给你了，说着最质朴的话，做着很像大冤种才会做的事。他就像个十足赤诚的人，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人，以他的方式，他认为谢风雪会喜欢的方式，在讨好谢风雪。
谢风雪无奈一笑：“陈闻初，何至于此呢？你什么也没做错。甚至这应该是一场欣喜相迎的重逢。可你却怕我还要逃走，想着该如何来挽留我，抹杀我逃走的念头。就像之前那样，我明明骗了你，可你却觉得是你做得不够，是你来同我低头呢……陈闻初，你真的很呆。”
陈闻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是这样的人，总觉得说好听的话不如做有用的事情。
但是偏偏，他却只需要谢风雪一句好听的话。
“我不会再逃走了。”
“所以陈闻初，我想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