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意心有阵子没见到许蓉了,每个月会有一次探视机会,这还是他第一次两个多月没来,难怪许蓉惦记。
室内空调开得很冷,杨意心有充足理由戴着围巾,淡淡的薄荷味残留舌尖,温热的水流过食道,驱走了些许体内寒气。
没等几分钟,里面的门打开,穿着黄马褂的女人都出来,面容清丽,头发扎了个低马尾,一缕碎发垂在脸庞,几根白发明显。
许蓉先冲杨意心笑了笑,他跟着站起来,也对母亲露出笑脸。
隔着厚厚的玻璃,交流只能用面前的电话,他们同时拿起来,许蓉率先开口:“儿子,最近好吗?怎么瘦了?”
这段时间好也不好,杨意心无从开口,更不可能告诉他妈那些事情,只能说:“还好……感冒了。”
他在许蓉诧异的目光里指了指自己脖子,“嗓子哑的。”
“怎么这样严重?”许蓉担忧道,“吃药了吗?有没有去医院?”
杨意心乖乖点头。
许蓉叹了口气,看着杨意心这副样子很是心疼,声音也轻下来,“你在郁期是吗?”
杨意心再次点头。
“其实不用过来的,等你好一点再来也不迟。”许蓉说,“意心,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好吗?”
杨意心:“我会的。”
“多吃点饭,药有没有好好吃?有没有定期去医院复查?”
“有的。”
“多吃一点肉,你如果不想做饭就点外卖。我知道你很懒,每次郁期过后你来看我都要瘦一大圈儿。你这样不行,饭是不能停的,人如果不吃饭怎么能行?”许蓉有些啰唆,絮絮叨叨的,每次的嘱咐大同小异。
杨意心听着听着眼眶就红了,特别是注意到许蓉眼角的皱纹。
“儿子,”许蓉注意到杨意心的情绪波动,立刻停止念叨,“还是说太多了吗?”
杨意心摇头:“没……只是……妈,我想你了。”
许蓉眼眶也湿润,“我也想你了,很快我就出去了,你有没有准备好我的房间?”
说起这个杨意心才想起来,之前买公寓的时候给许蓉留了一个房间,但时间久了加上他犯病的时候不清醒,渐渐那个房间堆满东西,成了杂物间。
许蓉看杨意心迟疑,打趣道:“没有?那我出来住哪儿?”
“房间是有的,”杨意心说,“要等我回去打扫一下。”
“那你可得快一点,”许蓉笑道,“我马上快要出去了,别到时候没地方住。”
杨意心:“不会的。”
有了这个话题打岔之后,他情绪稍稍稳定一些,主动问:“妈,你还好吗?”
“好啊,”许蓉温柔地说,“其实我在里面平静很多,每天规律生活,定期有医生体检,我的病情有控制,也趁着这个时间学习了很多新的知识。考了好几个证,等我出来,妈妈养你。”
好与不好,看状态就能知晓。
许蓉看出杨意心的强颜欢笑没有戳破,杨意心自然也能看出来许蓉的状态不是伪装的。
双相并非狂躁和抑郁两种选择,还会有间歇期,在这段时间里情绪会很稳定,和正常人无异,病情较轻的间歇期大概会半年或者一年,病情较重的可能只有两三个月,因人而异。
杨意心进入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间歇期,在大半年的时间里体会到正常的人的快乐,不用吃药,不会被情绪控制,不会整宿失眠,房子里再没有充斥着崩溃哭泣和暴躁尖叫。
但间歇期越长,发病时的痛苦会成倍反扑,那是没有预兆的转折,也许是一觉醒来,也许是正和人交谈的某个瞬间。
如果是狂躁还好,进入极度亢奋的状态比骤然坠入深渊被无休止的抑郁情绪包围好一些。
有几次杨意心从间歇进入郁期差点儿没挺过来,井井有条的生活立刻变得毫无章法,他像个失去魂魄的人,消融在没有边际的低潮中,好多次醒来躺在地板上,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干尸。
他太了解这种感受了,所以提醒许蓉:“妈,你的……间歇期多久了?要……注意。”
“放心吧,我知道。”许蓉说,“我和这病相处的时间比你多。”
说到这,她注视杨意心清瘦的脸,自责道:“意心,是妈妈对不起你,把这个病带给你,还让你……经历这些事。”
“别说这些。”杨意心说太多话,喉咙有些干痛,“不怪你,都是那个人的错。”
怪就怪负心汉变心出轨,还堂而皇之让小三上门。
他们都是受害者,杨意心从未怪过许蓉的选择。
母子俩一直聊到探视时间结束,杨意心走之前,许蓉嘱咐他多喝水少说话,争取早点养好嗓子。
杨意心露出浅笑,用口型说:我知道。
走出监狱大门,他站在门口叫车,突然想到什么,抬头看了一圈儿附近,油柏路蒸腾起来的热气模糊视线,马路幽静,放眼望去一辆车都没有,稀稀疏疏的梧桐树更无法藏人。
在林荫下等了三分钟车子才来,杨意心回公寓后第一件事躺在沙发上,疲惫闭眼,犹如倦鸟归巢。
郁期里每一次接触外人对杨意心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但医生反复强调需要社交、需要出门走走,生活圈让他们沉浸自己的世界中,只能被动往前走。
杨意心身体放松,躺着躺着就睡着了,闭眼是下午,睁眼天色已经黑透了。
屋内没有开灯,阴冷的黑暗充斥房间,好似穷追不舍的恶鬼将他紧紧缠绕。
杨意心有些饿了,但是不想动弹,坐都懒得坐起来,就这么躺着发呆,窗外墨蓝的天,思绪放空。
“叮咚”,门铃响了。
杨意心微微蹙眉,只觉烦躁,侧身用靠枕捂着耳朵。
门铃坚持不懈,吵得杨意心头疼,头一次在郁期有了气愤情绪,光着脚走过去开门。
如他所料是卢召,只是映入眼里的是一只小奶狗。
杨意心愣住,小狗毛发蓬松,泛着香喷喷的味道,乌黑的眼睛又圆又亮,冲他吐着舌头,样子乖得不行。
卢召趁他怔愣,把小狗塞他怀里,“意心哥,可爱吗?”
“……”杨意心点头,柔软的小身体依偎在杨意心臂弯中,小舌头舔着面前的手指,温热湿软的触感是他从未接触过的。
他烦躁阴郁的眉眼温柔几分,不自觉揉上小狗的后颈。
卢召回自己房子,再过来时手里端着一锅番茄牛腩拉面,刚煮好的,里面还冒着咕噜噜热泡泡,香气腾腾。
“我煮面煮多了,一起吃点儿吧?正好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杨意心怀里抱着人家的小狗,自然没办法拒绝,只好侧身让卢召进来。
卢召轻车熟路把锅放餐桌上,又去厨房拿餐具,等他把碗筷摆好才想到自己做太多,所幸杨意心低头玩儿狗,没注意他的动静。
“意心哥,过来吃。”卢召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杨意心把小狗放下去洗手,在餐桌前刚坐下感觉到裤腿被拉扯,低头看,是小狗闹腾,毛茸茸的一小坨刷着存在感。
基本没人会拒绝可爱小动物,杨意心心里软成一片,把狗抱起来放在旁边椅子上,但小家伙仍不满足,直往杨意心怀里钻。
小短腿灵活,一下子跳在杨意心腿上,原地转了圈儿,找了个舒服姿势趴着不动了。
杨意心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没注意卢召又给他碗里夹了好几片肥牛,等他抬头吃饭,发现面条、牛肉粒、肥牛和番茄堆了满满一碗,像喂猪。
“……我吃不了这么多。”杨意心哑声说。
“吃多少算多少吧,”卢召也蛮无奈的,“还剩那么多,你要是不分担的话,我也吃不了,多浪费。”
那一锅面煮出来四个人的分量,色香味俱全,倒掉太可惜了。
杨意心没辙,只能硬着头皮帮他分担。
“这是我今天办事的时候捡到的,”卢召一边嘬面一边说,“在空调下面喝冷水,毛发脏兮兮的,全是泥巴。我看它又小又可怜,就把它带去宠物医院洗了个澡、做检查。小家伙才一个多月,牙都没长齐,倒是挺健康的,没有毛病。”
杨意心低头吃面,只是听着。
“医生说应该是比熊串儿,”卢召说,“挺好养活的,我买了些羊奶和狗粮回来。”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大堆,见杨意心一点反应都没有,铺垫和暗示无果,只能把话敞开了说:“意心哥,我的工作没办法养这小家伙,现在休假倒是没问题,要是上班了,从早忙到晚,遛狗的时间都没有。”
杨意心咬断面条,终于抬起头看向卢召。
他吃得慢条斯理,面前的一大碗一点儿进度没有,面条和肥牛泡在里面,吸满汤汁。
“你要不要养它?”卢召问,“你的工作自由,可以给他很好的照顾。而且……”
他斟酌一下,还是说出来:“我多少了解了一些你这个病的情况,有个小动物在身边分散注意力会好很多,你又是独居,就当它陪你了。”
杨意心咽下嘴里的牛肉粒才开口问:“是……他教你做这些的吗?”
另一边书房里,专注敲键盘的牧靳呈手指一顿,转头看向屏幕,高清影像能看清杨意的脸。
不知是分开的缘故还是药物作用,杨意心看起来平静许多,不再一直陷入自我厌弃和逃避。
———出去一趟,怀里抱着小狗,倒是生出多余精力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