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季楠的那天,天气很好。
也是夏季,干燥且灼热。
杨重镜单肩背着包,一手掀起小卖部的塑料帘子,弓着腰钻了进去。
学校小卖部的面积不大,没开空调,狭小又逼仄。货物架之间的空隙很窄,杨重镜小心翼翼地避开货物,生怕把上面放着的东西撞下来。
他个子高,脸色也冷淡,做出这种动作时生出几分反差,让他看上去有点好笑。
季楠蹲在角落里,嘴里含着根棒棒糖,刚抬起头,就看到这副场面,没忍住,撇撇嘴笑了。
不过不是什么善意的笑,轻轻一声,偏近嘲讽。
“好蠢。”
他的腮帮子鼓出来一块,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比起想让杨重镜听到,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吐槽。
但杨重镜听力在这个时候又变得格外灵敏,那句小声的“好蠢”于是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
他走动的步子稳稳停下,堵在季楠面前,眼皮耷拉下来,睨向缩成一团的季楠,凉声问:“你说什么?”
外人看来,这个场面其实说不出来的诡异。
季楠大学的时候留长发,身形瘦弱,跟发育不良有脱不开的关系。
他的五官自幼就出色,没完全长开时显得清秀,不仔细看,跟女生也没太大差别。
反观杨重镜,人高马大,寸头,眼神不带太多情绪,看上去就面色不善,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活脱脱一个校园霸凌的现场。
换作其他人,讲人坏话被当场抓包,对象还是杨重镜这种硬茬,多多少少都会带上点心虚。
不过巧就巧在,季楠不是别人。
“我说——”
季楠仰起脑袋,标致的双眼微微向下弯,里头映射着阳光的倒影,笑着道:“你刚刚的姿势好可爱。”
就是有点蠢。
后半句季楠识趣地没有说,吞回了肚子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招对他来说,早就已经炉火纯青。
不得不承认,一副漂亮的皮囊终究是占好处。至少季楠顶着这样一张脸,笑着说出这些话时,从来都无往不利。
“是吗?”
杨重镜依旧站着,手上拿着的可乐逐渐在高温下褪去白雾,罐身表面结出一颗颗的水珠,顺着他的指节淌下来。
他食指屈起,单手拉开瓶盖,汽水碰上空气发出“滋滋”的响,泵洒开去,混在空气里,飘到季楠抬起来的脸上。
可乐的味道,是甜的。
季楠闭了闭眼,感受到气泡的粘腻沾在肌肤,这种触感,让他觉得恶心。
显而易见的,这些话在杨重镜这里,不管用。
“我听见的好像不是这句。”杨重镜收回手,喝下去一口可乐,喉结滚动着咽下去,然后才说:“如果不是我耳背的话,那应该就是你嘴贱了。”
他说完,扭身就走,步子干脆利落,十成十的酷哥形象。
季楠抬手抹去沾染上面颊的气泡水,吐了口气,撑着膝盖站起来。
他叫住杨重镜,在人回头的瞬间露出温和的笑,半点不见生气,语调也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对他说:“同学,你的可乐……”
季楠撩了下头发,话音顿了顿,伸手指向他手里的可乐,说:“还没结账。”
所谓杀人诛心,大概就是形容的这种。
别人怎么样不知道,杨重镜反正觉得,丢人丢到了家。
他硬着头皮把酷哥形象维持到底,好似半点都不感到尴尬,实际上后槽牙都快要被自己咬碎。
假使眼神能刀人,季楠绝对能被杨重镜的眼神射成活靶子。
他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慢悠悠地走到柜台后面,给杨重镜结账。
“欢迎下次光临哦~”
季楠尾音拉长,惹得本已走出去的杨重镜回过头。他双眸充斥着笑意,手肘撑着柜台,拖着下巴,怎么看怎么挑衅。
但光都像是偏爱美人,从小卖部门口透进去,落在少年的肩头,映出空气里的尘埃。
哪怕是心头火起的杨重镜,也没办法否认,这一刻的季楠,是惊艳的。
惊艳到日后漫长的时光里,每每回想,都会记起这一幕。
而每想起一次,那试图淡化的恨意,就会再次加深,循环反复,成了杨重镜这辈子都解不开的结。
外面的天是黑的,正下着雨。
房间不大,东西摆放整齐,没太多装饰,在此刻显得空寂异常。
沙发上的人浑身一抖,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杨重镜脑子混乱,少年时季楠笑着的脸和流着泪破碎的哀求声混合在一起,让他一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又做梦了,他想。
一个大男人,缩在沙发上这么久,总归是不适的。他动了动身子,才发现小腿僵麻,动的时候痛的头皮一阵发麻。
杨重镜坐了几秒,对着空气发呆,等着小腿自己恢复如常。
他抬手摁了摁太阳穴,静坐半晌,下床找医药箱。
杨重镜很少生病,或者说,一般的小病他从来不放在心上。最直观的结果就是,明明是自己家,却半天都没能把医药箱找出来。
他找的有点烦,拿起手机叫跑腿。
不一会儿,门外就响起敲门声。杨重镜睁开小憩的眼,从沙发上起来,去开门。
来得还挺快。
他分出神去想,边想边拉开门,伸出去拿药的手,又在看到来人是谁的瞬间僵在了半空。
季楠,又是季楠。
杨重镜烦的要命,因为生病,下雨,还有眼前这个阴魂不散的人。
他给不出任何好脸色,大脑给出的唯一指令就是关上门,将这个让他痛苦的源头拒之门外。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只是跑腿没办法取消,没过几分钟,刚刚关上的门就不得不再次被打开。
季楠站在旁边,直勾勾地盯着杨重镜从跑腿手上接过来的药,等他即将关上门的时候,伸手把门挡住了。
“哥哥,你生病了吗?”他垂着脑袋,空出来的那只手紧紧攥着杨重镜不放。
季楠把手上的文件放下,硬生生从门缝里走进去,搁在玄关处,然后用手背探了下杨重镜的额头。
“你发烧了。”季楠口吻笃定,说:“要去医院。”
杨重镜用力打开他的手,反手将人摁在门上,狠狠喘了口气,才从嗓子里挤出来一句“季楠”。
他语气很凶,拧着眉头,说:“发烧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