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永寿村。
初春的深夜,天气还冷得和隆冬无异,虽说早就停了雪,但空气中还是飘着刺骨的寒意。
风从窗户缝隙灌进来,吹醒了倒在泥地上的女人。
张芳昏昏沉沉从晕厥中清醒,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以为过去的几个月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眼神疲倦地四处转动,在终于看清眼前人之后又开始了剧烈的挣扎。
她想起来了,根本就不是什么噩梦,她的丈夫宋风,是被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害死的!
她看见了。
在唐勇的手机上,她曾无意瞥见那条短信。
“永寿村新货。”
只有五个字,本是毫不起眼的一句话,本可以被一笔带过,但在看见唐勇迟疑的眼神和回避的姿态后,独属于女性的第六感让张芳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怀疑他赌博,甚至吸/毒,都没想到他居然在参与强/奸少女的勾当。
她悄悄跟着他到了永寿村,却在刚进村的时候就被人从后面当头一棒敲晕,再次醒来就是在这里。
一个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些简易柜子的房间。
这里很臭,像是有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白天的时候阳光根本透不进来,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漆黑。
这个村子很偏,在跟踪的时候她有想过打退堂鼓,但是她不甘心。
为什么幸福总是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离她而去。她这样想,捏在方向盘上的手泛起青筋。
关于调查正明村的事,宋风只字未提,他自以为这样能将家人保护好,可若是他稍微给张芳看一些资料,她便能认出那个发短信给唐勇的手机号码,和阮兰茹曾经提供的“上家”的号码一模一样。
从唐勇暴露的那一刻起,王寒松就没有想放过他们。
于是让他们到这个村来,也是他的旨意。
“王寒松!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她被捆得死死的,身体不断扭曲,像案板上濒死的鱼。
“姐。”彼时王寒松还是青年模样,站在家人面前不怎么有气势,眼眸里却已经染上了阴狠。“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想对你动手的。”
“你杀了宋风!那可是小和的爸爸!他那么信任你,他们都那么信任你!!”
王寒松蹙眉,深深叹了口气:“我来就是想说这个的諵諷,我向你保证,不会对宋允和下手,但我要带他走。”
“……疯子!不准你碰小和!!”张芳破口大骂,尖锐喊叫震响四周,可惜没人能听见。
“你确定吗?你一死,除了我就没人会照顾他了。”他无奈摊了摊手,“放心吧姐姐,我会把他抚养成人,不会亏待他半点。但孩子嘛,这么小就接连失去父母,心里一定不好受,说不定会因此一蹶不振,走上我的老路。所以——”
他掏出手机按了一串号码,随即送到张芳面前:“姐,你帮帮忙,让他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眼前的人是如此陌生,那张藏于温顺面孔下的恶魔终于撕开面具,某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侵蚀着张芳,她几乎都快丧失语言能力。
“……什么意思?”
王寒松笑了,他俯身凑到她耳边:“恨比爱持久,也比爱强大。”
在某种程度上,王寒松确实没有骗人,他的确把唐勇活/埋了,也想过将张芳好好安葬,可条件不允许,只有永寿村这个不见天日的偏远山区是她最好的归宿。
于是他只草草将她尸体烧毁,把骨灰撒在大地之中,化为尘埃。
哗啦——
从水里冒出头时,过往回忆跟着冰冷河水流逝,王寒松抹了把脸,把宋允和惊愕的表情看得更加仔细。
知道真相的宋允和又会是什么表情呢?他还真有点期待。
如果他们两人只有其中一个才能活下去,就算死的那个人是他,他也要让宋允和永远活在痛苦的纠结之中。
想到这里,王寒松又笑了,这次不再是勾勾嘴角的冷笑,而是仰天大笑,仿佛属于他的胜利已经来临。
没错,不管怎样,他都赢了。
他从一开始就赢了。
他浑身充满力量,犹如天神助力,脚下用力一蹬就借助水的力量冲到宋允和救生艇面前。
宋允和反应迅速地想要出手,却被他一句话打得愣在原地。
他说:“你不想知道张芳到底怎么死的吗?”
片刻愣神间,船上又是一轮爆炸!
火势越来越猛,宋允和飘在水面孤立无援,水下盘踞着比肩恶魔的水鬼。
“你有病吧……想死别他妈拉着我……”
张觉骂骂咧咧朝沈祈年肚子上打了一拳,踉跄着想要离开小酒吧去甲板上透气。
这里的空气已经很稀薄了,到处都是黑烟,再不逃走,不是被火烧死就是被呛死。
两人已经打了许久,难分伯仲不相上下,张觉那一拳其实已经没多少力气,但沈祈年也还是招架不住撒了手。
太累了……
视线所及的所有都在旋转,沈祈年站在原地缓了许久才低头看了一眼。
腹部处已经是一大片鲜红,他在濒死的边缘。
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吧……宋允和应该已经成功上岸了。
他终于晃悠着出了门,可刚走出来没两步,脖子上就被人缠上麻绳,死死朝着两边拉扯着!
“死这种事还是你自己一个人去吧,沈队……”
张觉贴在他身后,浑身都在用力。
不过分秒的事,沈祈年的脸就憋得通红。
刚开始他还象征性挣扎两下,可后来那阵最窒息的痛苦过去后,他竟慢慢松懈了下来。
脚下轻飘飘的,身体没有丝毫重量,全身的疼痛都消失。
应该……
可以结束了。
他仰着头,看见的天空越来越狭窄。
宋允和应该安全了,可以了……
轰!
突然,室内的火光猛地炸开,直接让半边游艇都晃了晃。
不知道火焰弥漫到了哪里,竟把油桶引爆了!
沈祈年瞬间被这股威力弹走,直直撞在船栏杆边。
爆炸发生时张觉正巧在他身后承受了大部分冲击,断/臂残/肢飞到他旁边,沈祈年才反应过来,张觉死了。
后背被炸得连白骨都能看见。
“宋允和!”
没在死人身上浪费时间,沈祈年立马忍痛站起来,往江河中探寻。
爆炸的风波自然也危及到了宋允和,不过他的救生艇很幸运地被这股冲击吹走,顺着水面的推波助澜划到了岸边。
耳鸣声不停围绕着他,按理说他应该听不清外面的声音,但却像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望船上寻找着。
“沈祈年!”他大喊,两人终于寻找到彼此。
可还没等他们松一口气,王寒松竟又从水里冒出来,带着强烈的杀意袭来!
是一把瑞士军刀!
宋允和下意识闪躲,白刃还是划破了他脸颊,一道鲜血瞬间迸出。
船上的沈祈年没着急下去,而是先从人堆里扒走一把还剩十发子弹的ak扛在肩上。
随即深吸一口气,助跑几步,跳!
岸上的两人都没能注意到河里的水花。
虽然不是张觉对手,但宋允和多少还是能对付王寒松。
几轮闪避下来,他已经摸清了王寒松的招数,终于在禁锢住他手臂的同时一膝盖怼上他小腹!
趁着后者吃痛,宋允和伸手就要去抢那把刀,可王寒松像是早有预料一样,另一手握紧成拳直接朝他脸上砸去!
混乱中刀被远远甩开,正好落在刚上岸的沈祈年脚边。
他浑身湿哒哒,腹部的鲜红色被冲淡成嫩粉。
头发还在滴水,他却已经熟练上膛机枪,对准搏斗中的两人。
不行,靠得太近,贸然开枪会伤到宋允和。
而且……因为失血过多,他的力气也不足以稳住这把枪。稍稍一个微弱的偏差,都可能让宋允和殒命。
“沈祈年!不能开枪!”
宋允和注意到他动作,脚下狠狠发力把人绊倒,膝盖顶上王寒松脖颈:“我妈怎么死的?”
见身下人笑得放肆,宋允和怒火中烧揪起他衣领:“你把她埋在哪儿了!”
王寒松微微仰起头凑近宋允和,挤出一句挑衅的声调:“……你、猜?”
“王寒松!”
宋允和一拳头直接砸到他脸上还不嫌泄愤,又接连打了好几下,直到他鼻血喷涌才停下:“她怎么死的!”
“宋允和。”
他的逼问没能持续很久,沈祈年便快步朝他走来。他神色严肃盯着远处某一方:“走,有人来了。”
他拉宋允和的力度很虚弱,根本就是碰了碰他胳膊,连牵他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宋允和循声望去,只见正迎面走来浩浩荡荡的人群。
是王寒松的手下。
“走!”沈祈年奋力推了他一把,自己却落在后面。
跑了两步的宋允和感觉不对,这才回头注意到他的伤口,不由慌了神:“沈祈年,你……”
“没事,走吧。”沈祈年朝他挥手,笑容很苍白,他举了举手上的枪,“我帮你断后。”
说着就转过身,砰砰两枪率先干倒两人。
他一个翻滚到遮挡物后面,又以点/射的方式干掉冲在最前面的人。
“一起走!”
现在对面不敢轻易上前,宋允和趁着机会躲到沈祈年旁边,拉着他就要往前跑。
但却没能把他拉起来。
“太累了,我歇会……”
沈祈年无力地抬手,似乎想要抚上宋允和侧脸,余光却看见自己满是污浊的手,他顿了顿,又收回。
宋允和哪能没注意到他的这个动作,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快掉下来。
他抓住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不行,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我知道,我只是有点困,我想睡一会。”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声,似乎下一秒就要沉睡过去。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宋允和朝他大喊:“沈祈年!你敢睡我就敢把你背出去,别睡!沈祈年,沈祈年!”
“嘉南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沈祈年,因与犯罪分子殊死搏斗光荣牺牲。”王寒松的声音传来,他像散步般悠闲,身后跟着十几人。“这个荣誉怎么样?也算是给沈支队善终了。”
“小和,早就说了,你会害死每一个人,怎么就是不听呢?现在——”
啪!
只觉得太阳穴一阵剧痛,王寒松瞬间哑了火。
情急之下宋允和从地上抓起一块巴掌大的岩石,拼尽全力往他脑门砸去!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赤红顺着额角落下,甚至王寒松右边太阳穴都血肉模糊,宋允和反手勾住他脖颈,朝着人群大喊:“后退!不然我活生生砸死他!”
人群纷纷退让,他红着眼眶,没有人知道那里凝聚着泪水还是杀意。
紧贴着王寒松,他毫不犹豫掏出遥控器,表情平静得不正常:“我可能是会害死每一个人……但现在该轮到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疼痛让他思绪迟缓,王寒松只是象征性挣扎两下:“……你冷静一点。”
“一起死,一起死吧!”
他脸上终于露出和王寒松相似的狂笑,随即猛地按下遥控器!
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
所有的一切因他而起,也要由他终结。
等待爆炸的那一刻,宋允和想了很多。
过往画面如幻灯片闪烁,最终定格于初见沈祈年那天。
十八年前的寒冬,他怯生生站在家门口,和楼梯上站着的少年对视。
只此一眼,自难相忘。
眼泪顺势滑落,预想中的疼痛和巨响却并没发生。
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又试探性地按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没有……爆炸。
“小和,”王寒松靠在他身上,语重心长,“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答应过你妈妈。”
“那枚炸弹,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他轻松挣脱束缚,怜爱地看着他,“你没办法害死我,你害死的只有最亲近的人。束缚你的,从来只有你自己。”
内心某种紧绷的线彻底断了,那种比绝望更麻木的痛苦由内而外迸发。
宋允和被病态的冲动占据,胸腔里共振的嘶吼回荡在江河两侧。
他完全变成了王寒松想要的模样。
不过也仅限于此。
岩石再次挥过来时,王寒松抬手挡住,接着便反手一拳将人打飞!
砰——!
脚下一软,他如断线的木偶直直倒在岸边,伤口染红污浊江水。
宋允和浑身上下像被列车碾过,情绪冲得他四分五裂。
“宋允和,你太愚蠢了。”王寒松掐过来的时候他没有丝毫反抗,脑袋几乎全被淹没进水里,“你根本对不起我对你的培养,你太让我失望了!”
河水开始泛起咕噜噜的水泡,双重窒息感觉很快让宋允和失去自我意志。
他很快就会死在这片河流之中。
“一开始就不应该把你送到沈祈年家里,否则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沈祈年!
突然,宋允和猛一下惊醒,像是有谁从死神之手中抓住了他一只胳膊。
要反抗!沈祈年还在等着自己,不能就这样结束!
他睁大眼睛,顾不上浑浊的水刺得眼睛生疼,使劲挣扎着,身长手臂在地上胡乱摸索,竟又抓到了那把被扔在一边的瑞士军刀!
“这你欠我的,你根本就不配我的培养,你不——!”
王寒松暴走的语调戛然而止,尖刀直接刺向他大动脉处!
噗通一声,王寒松侧着身子倒在水里。
江河被彻底染红。
而宋允和的手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痉挛,竟根本没办法松开刀柄。
王寒松就这么死了。
咽气的时候死死盯着宋允和,脸上是极度不甘。
一直愣神的马仔终于反应过来,叫嚣着要杀死他。
人群冲上来的时候,宋允和已经完全没有爬起来战斗的力气,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和沈祈年死在这里时,只听喇叭声炸响天际,远方传来直逼云霄的警笛声。
数十辆印有“特警”字样的黑色装甲车行驶而来,全方位包围了这片土地。
全副武装的作战部队身穿防弹衣和防弹头盔,持突击步枪和防弹盾牌有序冲过来,直升机盘旋于大江之上。
“警察!所有人放下武器!我重复,警察!所有人放下武器!”
宋允和踉跄着跪坐起身,他狼狈不堪,在看清中国公安几个字后,彻底晕死过去。
炎夏烈日正当头,光辉落在每个人身上。
江河在猛然的喧嚣之后又恢复平静,只剩风吹拂而过,掀起圈圈波浪,穿过这片罪恶之地,抵达南方。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
尾声:拂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