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沈祈年猛然起身的动作让椅子跟着惯性往后仰,随后狠狠砸在地上,他却再顾不得什么,抓着车钥匙就往外走,正好与打算进办公室的罗佩兰擦肩而过。
“沈队!你去哪!”
走廊中只回荡着魏知译的吼声,以及沈祈年愤怒至极的背影。
省厅。
阮林将凉茶端给会议桌上的人,随后恭敬严肃站在刘副厅身后。
他目光不由得落在眼前人身上,也是这瞬间他才发现,那人身形清秀,鼻梁和下颌棱角分明,但眉眼间总是没什么太大表情,坐在那里如一潭不再起伏的清泉。
他正惬意翘着脚,双手十指交叉靠在椅背上——那是一个胸有成竹的随性姿势。
“你好,宋医生。”刘副厅朝他伸出手,“欢迎加入海啸行动,这是一次相当危险,又极其秘密的行动,感谢你在了解事情全貌后还愿意加入,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都可以提,如果合理,我们都会满足。”
宋允和微微一笑回握住刘副厅的手:“与省厅领导一起做事办案是我的荣幸,不过我确实有一个要求,希望各位领导能考虑。”
刘副厅点头示意:“请讲。”
“我不希望和沈祈年队长一起参与行动,希望刘副厅能将他踢出调查队伍。”
话音刚落,刘副厅笑容瞬间凝固在嘴角。
阮林愣了几秒,看看宋允和又看看刘副厅,心里一万个问题跟弹幕一样飘过。
不对啊,这两人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现在突然单独行动了,难道闹矛盾了?可宋允和看起来不像是不开心的样子啊?不对,那能让你看出来才有鬼了!
阮林还在自我脑补,就听刘副厅问道:“这……宋医生,我能知道你不愿意和沈队长合作的原因吗?”
“也没什么大问题,”宋允和嘴角弧度是标准的假笑,“只是单纯有点私人恩怨。”
阮林:“?”
仲夏时节的三堂路依旧充斥着市井生活的惬意,街上飘着阵阵咖啡香,和店铺内舒缓音乐融在一起。
宋允和单手提着行李箱走在小道上,眼神落在向瑜曾打工的那家便利店里。
什么都没有改变。同样的门铃声,同样的货架摆放位置,同样在收银台前忙碌的身影,不过这里不会再有向瑜的面孔,看不见总在街对面停留的车辆,这家平平无奇的便利店周围也不会再有危险环绕。
他的行李很少,少到只用一个箱子就能带走他的全部痕迹。
这边都是老小区,没有电梯,宋允和身体刚恢复,又在沈祈年家里养尊处优了大半月,只是爬个楼梯的功夫,他就已经开始犯累,胸前剧烈起伏着,他站在门口缓了缓,才掏出钥匙开门。
咔哒。
他轻关上门,被客厅里飘着的灰尘呛到,但他却没心思打扫,看也不看,便瘫倒在沙发上。
太累了。
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深深的绝望。
他半阖着眼,思绪万千。
这几天紧绷着的情绪如同废旧危楼终于开始摇摇欲坠,直到躺在阴暗看不见光的角落里,宋允和才终于有了点喘息的片刻。
很奇怪,明明和沈祈年一起,他总是能当个甩手掌柜,什么也不必操心,动动手指就能有人帮忙。
但他却不开心。
不是不开心,而是太过开心惬意,让他忘记了生活原本的沉痛。
何惠的恳求,王寒松的劝告,向瑜的提醒,这些话语像春日里蜿蜒生长的柳条,它们肆意放荡缠绕在宋允和脖颈,越来越紧,越来越多,直至将他彻底窒息。
也是在这瞬间,宋允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祈年是不属于这些东西的。
他从一开始就是被自己强行拉入黑暗,不得不面对,直到十八年后的重逢也是他自说自话让沈祈年恢复记忆。
为了扳倒敌人,宋允和无所不用其极,这其中也包括利用沈祈年。
是利用吗?他手背松松贴在额头上,心想。
是利用吧,他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所有人,不是吗?
多年来,他行走在危险边缘,与死亡擦肩,与梦魇抗争,这种恶心人的日子让他完全忘记正常人该有的生活。所以当沈祈年毫不犹豫踏足他领域时,他是那么兴奋,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并肩。
但这是错误的,他不能再把别人牵扯进来了。
滚烫泪水顺着他脸颊滑落,最终消失在尘埃之中。
首都,中心医院。
“谢谢医生。”
李语琴又瘦了一圈,脸色透露着白得不正常的虚弱,她穿着松垮的病号服,做完最后的配对检查,慢悠悠回了病房。
这里是沈祈年以嘉南市公安局的名义安排给她的独立病房,不算太大,倒也清静,除了护士医生查房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但当她再次拉开门,却发现今天的病房多了一张从没见过的脸。
“你是?”她开口,唇色惨白。
“李青的妹妹,李语琴,是吗?”那人戴着鸭舌帽,挡住大半张脸,“我有些事想告诉你。”
·
宋允和在三堂路过了隔绝人世喧嚣的两天。
他根本就没有精力打扫家里,也完全不想出门,在来这儿的第一天晚上,他就下楼去了之前向瑜呆过的便利店,买了一堆速食品和一些洗漱用具,然后草草地在客厅沙发将就了一晚上。
其实他根本没有玩消失的想法,两天一夜中,他手机没有关机过,谁都可以找到他,但谁都没有找他。
他只是倒在沙发上,迎着旭日朝晖,又或是陷在西沉暮色,一点点,缓慢地思考着。
从十八年前故事的开始,一直想到混乱又复杂的现在,他仿佛脱离于人世间的游魂,位于所有人之上,冷淡地、毫无起伏地穿梭于过往回忆中。
他几乎没吃几口东西,也不曾经常从沙发上起来,天气很热,他不用盖被子也能睡,但大多数时候他是睡不着的。
他频繁地熟睡又醒来,钻心的头疼拉扯着神经,他的手不自觉发抖,于是他只能一次次、毫无节制地生咽着药片。
一切又都回到了最初,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他的镇定剂从来不是副作用更小的药,而是沈祈年本人。
直到第二天傍晚,落日余晖把阳台一角照亮,光的痕迹就停在那一边,宋允和陷在这边的昏暗里,与尘埃作陪。
这里不像沈祈年在郊区的别墅,三堂路在市中心,宋允和的房子又靠近街道,现在正值饭点,是最喧嚣的时刻。
楼底下传来川流不息的汽车声,过往人群的交谈声,以及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的饭香味道。
世间皆熙攘,只有他孤独地、长久地沉默其中。
而这才是属于他生活原有的样子,宋允和垂眸,眼神落在手机里和沈祈年的合照上。
短暂的热闹……
他无声控诉着,居然开始埋怨起沈祈年。如果他从没感受过温暖,那么重新回到清冷中,倒也就不用像现在这样痛苦。
砰砰。
敲门声响起,宋允和顿时关了手机,警惕地往门口看去。
那声音很轻,只敲了两下,几秒后又敲了两下。
“小宋在家吗?”
是一道苍老女性的声音,宋允和几乎没用多大功夫就分辨出,那是房东王婆。
王婆是个很好的人,租给租客的家电都是新的,签合同的当天还提醒宋允和要及时换锁。他知道王婆早年丧夫,孩子都在国外,虽说目前是自己一个人生活,但平时没事就会和朋友们遛弯,还一起报了老年大学,生活也算充实,没事基本是不会过来的。
他已经猜到了为什么王婆会突然过来,但他更不忍心让老人在门口站着,于是只能起身开门。
起来的瞬间还有片刻眩晕,他竭力稳住摇晃的身体往门口看去——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驻足,周围并没有沈祈年的身影。
“王婆婆,怎么今天过来了。”来不及多想,宋允和只能先和房东打招呼。
王婆将手里东西递给他:“签证已经下来了,后天我就要去加拿大了,走之前想过来看看。”
宋允和了然,赶紧将王婆请进屋。
可王婆只是笑着摆摆手:“不用,我就这么几分钟功夫就得走了。说是来看看,其实是来看你,你是个细心的小伙子,我还不相信你会好好照顾我的房子吗?”
宋允和也不强求,他扯出一个真诚的笑:“出去了您还回来吗,房子怎么办?”
“不回来啦。之前一直和孩子们犟,不愿意离开固有的生活环境,哪怕一个人也要守着这么点回忆过日子,”王婆说话语速很慢,但依旧中气十足,“现在我才想通,重要的是家人。我年龄也大了,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在人生最后,我想尽可能和我爱的人呆在一起。”
“房子我会交给中介帮我打理,如果你以后还想续租,就直接联系他们吧。”王婆慈爱地拍了怕宋允和手臂,“小宋,咱们认识也算缘分一场,我也许不该对你的事情多加评判,但我还是想说一句,一直闷头往前走的时候,不要忘了回头看看身后的人。”
“这么简单的道理,别像我一样,等到七老八十才回过神来。”
宋允和显然有些发愣,他停顿好几秒才说:“王婆婆,这是……什么意思?”
王婆也不卖关子,指了指宋允和手里的食品袋:“我来的时候正好在楼底下碰见一个小伙子,拿着吃的站在单元门口等人,外面多热的天呀,楼底下蚊子还多,我看他一直站在那儿,就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他要等的人就是我的租客。”
宋允和这才低头看去,袋子里是沈祈年打包好的营养餐,用饭盒装得很整齐,里面还附加一瓶果汁。
应该是鲜榨的,加了一点点砂糖,和他平时在家的做法一模一样。
他垂着眸,额前刘海挡住他眼神,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良久,他才抬头:“王婆婆,我送您下楼。”
天色还没完全沉下去,夕阳透过层层云朵散发出橘红的光,很亮眼,也很漂亮。
沈祈年静静站在小区单元门旁边,身后是随风飘荡的垂柳,光影从他身后穿过,从远处看,像是给他镀了一层金光。
直到送走王婆,沈祈年都没上前,他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深深凝聚在宋允和身上。
这么一出,宋允和那点仅存的埋怨也烟消云散,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没怪过沈祈年什么。
他只怪他自己,从头到尾。
一同涌来的是更多的自责。
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他脸色很不好,没联系的两天里他是怎样过的?是不是又去喝了酒,站在阳台抽烟,还是整夜整夜埋在陈旧卷宗里,只为了给一个陌生人翻案?
宋允和喉结上下滑动,咽下无尽苦涩,可他却没有办法开口。对他来说,沈祈年太过美好,就像此刻一样,周身是裹着光的,但他什么也不是。
在遇见他之后,沈祈年只会遇上更多危险,危及家人,危及自身生命。
爱是常觉亏欠,也是刻在他心底浓烈的自卑。
于是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仿佛想要最后再记一记他的样子。
只是眼神对视间,沈祈年就好像读懂了他的想法,他大步向前,带着无法隐藏的怒火,一把扯过宋允和手腕往楼上走去。
他走得很快很急,丝毫不顾及身后人能不能跟上。有好几次宋允和都差点摔倒,却又被他用力提起来,连拖带拽。
砰!
关门声炸在楼道里,正好掩盖屋内宋允和的闷哼。
他被猛然甩在沙发上,手腕被抓得生疼,沈祈年压在他身上,眼眸中是时有若无的克制。
“你是不是想要耗尽我最后一点耐心?”
咫尺之间,宋允和能清楚看见沈祈年眼下的青黑。
为了查案子连续熬夜好几天都不会憔悴的人,此刻却异显疲态。他眼神落在沈祈年下巴冒出的胡茬处,心里一阵泛酸,说出的话却很冷:“是的。”
只有这两个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语言。
气氛一下降到冰点,沈祈年久久注视着他,似乎想要透过他若无其事的脸看穿他灵魂。
魏知译没说错,他就是个以折磨自己为乐的疯子。手上力量越来越重,已经快到宋允和能承受的临界点,心理和生理的极致痛苦却让他欲罢不能,痛苦才能让他感到鲜活。
可是沈祈年的神色却是那么沉重,仿佛他才是那个被痛到泛出生理性泪水的人。
“……宋允和,”他终于开口,眉眼里拢着散不开的情绪,“能不能……不要把我踢开。”
窗外是人声鼎沸,宋允和在这一方天地中感受静寥和独属某人的气息。
他躲开沈祈年视线,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管你要干什么,都不要把我踢开。”
那是沈祈年从未有过的卑微,小心翼翼的试探让宋允和心如刀割。不管是沈家独子还是刑侦队长,哪个身份他沈祈年都是天之骄子,从来都是自信又骄傲的,他的光芒不应该消失于此。
可脑海里是此起彼伏的劝告声,如同浪潮打得宋允和七零八碎。
他艰难开口,嗓音里是嘶哑:“沈祈年,撤掉你的人和我手机里的定位,我们不用闹得这么难堪,起码还能好聚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