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得很快,窗板儿直晃,黛玉慌乱地抓紧了宝钗和宝琴的手,坐在对面的宝玉有些急了,掀了帘子对坐在车辕上的燕小进说:“燕侍卫就不能走慢些么?这样窄小的车厢,万一磕着了咱们姑娘该如何是好?”

  燕小进头也不回,“十三爷如今尚在圈禁中,这车是我从太医院借的,自然不如贾府的舒适宽

  敞。”

  宝玉吃了个瘪,闷闷地摔上帘子。

  这是妙玉离开养蜂夹道的第四日,胤祥成日里坐卧不宁,让燕小进在兆佳尚书府、荣国府和瓜尔佳太医家中跑了几趟,却始终没有找到妙玉的踪迹。

  眼看主子爷一天天的憔悴下去,恨不得起了翻墙而出的心思,他这个当侍卫的也坐不住了。

  既然先前说好,过了三日还无音讯,便请人回来给十三爷亲自问话,这时日一到,天刚刚亮,他便借了马车直奔荣国府。

  先向贾政递话,请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出门,同时又转往尚书府送了信,请兆佳少爷也往养蜂夹道走一趟。

  当然,那宝琴姑娘是见了未婚夫和两个姐姐同来,主动要求跟着一起来的,马车本来就小,添了一个人,更是坐不下了。

  好在养蜂夹道就在紫禁城后边,转角便到了地界。宝玉和宝琴先前送喜帖来过一次,黛玉和宝钗还是头一回登门,小院如此粗陋简朴已在预料之中,只是当进了正房,看见胤祥容色时,几人还是吓了一跳。

  不过寥寥数日,昔日玉树临风、高贵俊朗的十三爷竟变得如此沧桑憔悴,眼底下一圈深深的郁青,竟显得一双眼深深凹了进去,仿若几日未进米水,瘦骨嶙峋似的。

  “妙玉...….十三福晋,她在大观园吗?“胤祥沉默了下才开口,干涸的唇瓣上起了皮,也不知多久没喝水了,可眼前的桌面上,就摆着一只斟得满满的茶盏。

  他是对着黛玉发问的,黛玉便垂下眼皮,摇了摇头,宝钗、宝琴和宝玉也不说话,齐刷刷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子。

  胤祥叹了口气,这几个人都不是撒谎高手,他能看出端倪,但无意逼他们强行开口,“宁荣二府、兆佳府、瓜尔佳太医家里,这几日燕小进都跑遍了,只是那大观园是女眷住处,是后宅,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若不是我仍在圈禁,只怕你们也拦不住我,刀山火海我也要闯进去……”

  说这话的时候,黛玉慢慢抬起眼,与身后的宝玉几人对视一眼,然后打断胤祥问道:“十三爷,你是要强行把福晋带回来么?当时万岁爷可是发过恩典,福晋和侧福晋都有自由选择的机会,那侧福晋回了娘家,又何必强求福晋这么伴着?“

  胤祥一怔愣,“我只是想问问她,怎地那日便不见了,可是我…….可是我做了什么事,惹得她不开心么?”

  黛玉拈了拈帕子,颇不服气地挑起眉头,“十三爷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而平日背地里怎么待妙玉姐姐,十三爷自己心里头最明白,我们又如何得知了?”

  “林妹妹。”宝钗拉了拉黛玉的衣袖,到底是十三爷在问话,即便黛玉想给妙玉出气,也得把握着分寸,黛玉转过脸去不说话了,宝琴转着大眼睛,东看看西瞧瞧,也不敢出声。

  胤祥却没生气,迷惘地“嗯”了一声。

  宝玉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口,“十三爷,妙玉姐姐她…….先前的确是在大观园给老太太看病,不过老太太好转下来,昨儿天一亮,她就离开了,我还以为妙玉姐姐回养蜂夹道了呢。“

  “宝玉!“黛玉有些气愤,“妙玉姐姐昔日如何对我们?说好了要替她保守秘密,怎地你今儿又是这般糊涂!“

  宝玉垂头丧气地往后退了一步,讷讷不敢言。

  “她昨天又离开了,那又上哪儿去了?”胤祥往身后椅背上一靠,心头仿佛腾起一口岩浆,快要涌出来了。

  门帘子一掀,露出兆佳景仁半张不羁的脸,“十三爷,您找我?”

  一转眼,看见阴影地里站着一身家常袄裙、没怎么打扮过的黛玉,霎时红了脸,贴着墙根子往胤祥那边挪,既不敢多看一眼黛玉,也不敢再说话了。

  黛玉呢,脸上倒也自在大方。虽然妙玉从来不说,但她都看在眼里,胤祥如何对待妙玉,那种冷淡的态度叫她烦腻得很,怎地如今沦落到圈禁小院里,就这么巴巴地换了态度呢?

  既然兆佳景仁来了,她也不便多见的。于是顺顺气,敷衍地朝胤祥蹲了个福,拿帕子往脸上一挡,闪身往院外马车上走。

  “林姐姐!”宝琴傻乎乎地跟着唤了一声,往外追出去,于是宝玉和宝钗无奈地看了胤祥一眼,也跟着往马车上去了。

  “爷,可要我再去其他地方找一找?”燕小进看一眼胤祥,他撑着膝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必了。”他看了眼外面天色,淡淡的青灰,似乎雨意朦胧的样子,嗓音里也有一点寒意,“妙玉从来都是这样,真想躲着,即便是我,也找不到的。”

  “那您不找福晋了么?“燕小进不明就里。

  胤祥手指摩挲了一下膝盖,那一处曾是妙玉每天都要看的伤疤,“想来她一定是有事,我就在这儿等着吧,我想..….她总会回来的。”

  燕小进“嗯”了一声,去驾停在院外的马车,送黛玉宝玉几位回贾府。兆佳景仁一双眼一直黏在那涂了朱红漆的车版上,直到马蹄飞动,拖出一道烟尘,他方半是留恋地将目光收回来。

  “十三爷,那个……”他吞吞吐吐,“燕侍卫这几日往尚书府跑了几趟,我猜必定是福晋妹子不对付,恰好今儿一早,我身边小厮来报,见到一个样貌气质与福晋妹子有几分相似的姑娘出城,小厮报来只说她穿得简单,还当是福晋妹子的远方亲戚呢,合着我听了宝二爷的话这么一琢磨,才发觉不对劲来。”

  “今天一早出城?”胤祥皱了眉头,恨不得立刻遣人去城门守卫处问,可燕小进刚离开,他身边也没有个能使唤的人了,只好问兆佳景仁,“那小厮没说福晋往哪去?”

  “还真说了,我想想,”兆佳景仁摸了摸下巴,“从朝阳门往通州去.…….那通州正是水路、陆路的要冲,若是沿着京杭大运河往南,一路可以到江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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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小进回到养蜂夹道的时候,兆佳景仁已经离开了,胤祥正盯着博古架发呆。

  他跟在胤祥身边快十年,主子爷这几日失魂落魄的日子,比前十年加起来的都要多,只有在去太妃陵祭拜先敏妃娘娘的日子,胤祥脸上才会露出这么惆怅而落寞的神情来。

  在门口踟蹰了一会,燕小进不敢贸然打扰主子的这种沉思,他顺着胤祥的目光看过去,那架子上摆着放核雕龙舟的盒子,旁边是一套不起眼的白瓷酒具,正是那日胤祥和胤禛对饮的酒杯。

  他猛地缓过神来,回头望燕小进,“我与四哥醉酒那日,福晋可对你说过什么?”

  燕小进不敢隐瞒,”福晋那日问我爷怎么看上去心事重重,我便….….我便告诉福晋,想来是先敏妃娘娘的忌日快到了,我得代他去上香。”

  胤祥转瞬明白了,声调冷下去,“你不擅长说谎,去江南给常姑娘扫墓那件事……也告诉她了吧。″

  燕小进提了口气,“爷,福晋她大度得很,并没有吃味儿,您倒是在乎得紧,我都.….我都有些替您心疼了,想来她离开养蜂夹道,也未必是因为那常姑娘吧。”

  胤祥没有说话,目光平静地掠过院中的那棵老竹,风萧萧地起,将绿意洒了满院。

  “今夜你去请四哥过来一趟。”过了很久,他忽然张口道。

  月色当空时,胤禛依旧从胡同口下了马,提溜着一壶竹叶青快步往小院中走,这酒不算好酒,但胜在性烈,他知道胤祥此刻最需要的,便是这举杯浇愁。

  然而一片静谧里,他的十三弟却将自己收拾整齐,肃着脸坐在案前,默不作声地盯着面前的奏

  本。

  “十三弟,不喝酒么?”胤禛将手中的铜壶在他面前晃了晃。

  胤祥轻牵了下唇角,他这些日子许久没笑了,眼神里全然没有昔日的光彩,“四哥,今夜请你来,只是因为这几本你上回送来的折子。”

  胤禛了然地点头,在他对面坐下,“可是说江南织造局账务有假的那本?”

  胤祥“嗯”了一声,“四哥早看出来了,却故意送到我跟前,不就是想让我在汗阿玛跟前立个功,好早日解了圈禁么?”

  胤禛淡然地抿了抿唇,“姑苏盛产丝绸,那江南是老八的地盘,织造局却是太子的旧识,我明日便去万岁爷跟前替你传个话,这一桩贪污案终究落到谁的头上,就看你了。”

  胤祥眸光却并没他意料中亮起,“我必须要去一趟江南,这是最好的机会。”

  胤禛深沉地捋了捋胡子,“是因为福晋去了江南,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