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薛蝠不提,妙玉也打算见一回宝钗的。

  宝钗这一日恰好回了娘家,与一众姊妹们同在贾母跟前说话。妙玉跟着薛蟠和宝玉绕出大观园往长房走,院子里载着一丛一丛的老梅树,都已经被北风摧残得光秃一片,地上飘着几星落叶,很有些凄凉的意味。

  这么一路观察过来,府中的下人似乎打发走了不少,院中花木疏于照料打点,廊下也没站着几个丫头。

  鸳鸯掀了门帘子,暖香扑鼻而来,妙玉只见当中熏着地龙,满屋子的姑娘们拥着贾母和王夫人、薛姨妈说话,这份热乎劲儿,才有些贾府从前的派头。

  贾母看见妙玉,很惊讶,忙责怪外头的琥珀鸳鸯不通报,妙玉只笑着说,“是我不叫她们报的,今儿得空出来看看姊妹,不想扰了老太太休息。”

  那边众姊妹们都向妙玉蹲了福,妙玉第一眼看见站在宝钗旁边的黛玉,几个月不见,精气神愈发好了,仙女儿似的面容,妙玉走过去拉了拉她的手。

  黛玉悄声儿告诉妙玉,兆佳府上个月已经来提过亲了,大日子要到明年夏天,妙玉惊讶地贺喜了一回,才转眼去瞧旁人。

  宝琴穿着一领孔雀毛斗篷,最是金翠辉煌,妙玉进屋前,王夫人刚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正张罗着要给宝玉说亲呢。

  这宝琴的确长得可喜,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说话又好听,贾母欢喜异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她的哥哥薛蝌自然是在薛蟠书房中住下。

  宝钗温温柔柔地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发髻挽上去,小两把头上簪着花,梳得一丝不苟,只是下巴的确尖了不少,再不是从前面若银盆的模样。

  宝钗是那种生活过得再不尽人意,也绝不叫人看出来的脾性,光是坐在那儿听长辈们说话,便能不自觉地散发出一种端正大气的美。

  趁着那边都在拉着宝琴“妹妹”“妹妹”的亲热,妙玉干脆直接凑到宝钗跟前来,“宝姑娘,我看外头的几株梅树都弯了腰,不如咱们出去拾掇拾掇?”

  宝钗那么聪慧的人,立刻想明白了其中关键,朝薛蝠看了一眼,只见薛大爷不住地朝她二人使色。

  宝钗她心里其实不大乐意将苦处告与外人知晓,但难见妙玉如此热心,只好点点头,随妙玉一起往屋外去了。

  雪停了,地上也已经被勤快的琥珀洒扫干净了,墙角堆着夹杂落叶的雪泥,不知哪里来的小猫,在雪上按下小小的脚印。

  “宝姑娘,”妙玉顿了一下,“薛大爷今儿替你去弘慈广济寺烧香了,恰好我去给十三爷上香,既然遇见,便应他邀请,上贾府来给你看看要紧。”

  宝钗自嘲似的笑了笑,“哥哥他又是何必,我这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可能的.…”

  妙玉不想跟她兜圈子,决定开门见山,“宝姑娘,隆科多大人膝下有儿女,可见他身子是无碍

  的,是不是他的妻妾在你日用和饮食上下了手脚?”

  宝钗慢慢摇了摇头,“我吃穿用度一应过莺儿之手,莺儿你是知道的,我打小贴身带着,最是不可能背叛我。“

  莺儿是个好丫鬟,妙玉自然明白,“那宝姑娘为何笃定再没可能怀上孩子的呢?或许只是你们成亲的时间不够久,将身子调养调养,再耐心等上一段时日.….…”

  “你可知道隆科多为何纳我为妾?”宝钗突然抬起眼来,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先前听三妹妹说过,宝姑娘贤惠得体,隆科多大人特意上薛家提的亲事。”妙玉蹙着秀气的眉头。

  “是啊,为了纳我,甚至让内务府在小选上动了手脚,让我不明不白直接落选,”宝钗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竟现出一丝愤懑,“我娘和我哥哥都盼着我能进宫去,为家族谋一份前程,枉费我努力了这么久,隆科多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一切都毁了。”

  妙玉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进了隆科多家,可是他家里,除了夫人之外,光妾室就有四十个,”宝钗垂着眼皮,“几间小小的花堂,硬生生塞着四十来个人,虽然我是贵妾,但也要跟莺儿同挤一个小房间,哪有在蘅芜院中自在敞亮。“

  妙玉一惊,隆科多好像真有些后宅不宁的传闻,她一直以为这对于贾府的王者宝钗来说,这不过是轻易就能料理的小问题,可万万没料到,这隆科多竟然荒唐好色到了如此程度。

  宝钗苦笑了一声,“他根本记不得府中有哪些女眷,甚至对不上人我的脸和姓名,若是看上哪个,就直接叫人抬到他房中去,白日宣淫,完事了再送回来,至今..….至今我也没同他单独过上一晚,后来我才知晓,纳我为贵妾纯粹是大夫人的主意,大夫人身子弱,又怕叫家产落入那几个宠妾手中,不过是想让我帮衬着管理内宅罢了!“

  “这些事薛姨妈可知道么?”妙玉追问。

  宝钗摇了摇头,“我爹走得早,哥哥又是不成器的样子,我娘只能靠着我,这婚姻背后干系着多少家族利益,哪能容我任性。”

  妙玉觉得很是头疼,她想过很多导致宝钗不孕不育的原因,可没想到竟是这么个荒唐的缘由,这哪是纳妾啊,分明就是雇了个只包吃住不发工资的女管家嘛,还不让人辞职的那种。

  “宝姑娘放心,我不会将此事告与旁人,”妙玉定了定心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下去总不是个事儿。”

  宝钗很无奈地笑,“我又有什么法子,这几日告假回来,大夫人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妙玉沉吟道:“十三爷同四爷一直要好,而隆科多大人在政务上与四爷多有接触,我回去同十三爷说说,看能不能请四爷在隆科多大人跟前说上几句,只要能减轻些你身上的担子,放你回家松快松快,倒也是好的。”

  隆科多作为佟国维之子,先皇后孝懿仁的弟弟,正任着御前一等侍卫的差事,可谓春风得意,这人后来深受重用,参预过胤禛夺嫡,位极人臣,但他下场实在不好,招权纳贿,擅作威福,欺罔悖负,幽禁至死。

  出于对宝钗的关心,妙玉实在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步入火坑之中,不如先让她多回贾府,跟隆科多家保持一定距离,能把那贤淑明达的心思分出来,帮衬着凤姐儿和探春管家,岂不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么!

  “十三福晋能为我着想,我心里是很感激的,”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张口,“那里….….那里到底是我的家,我必须得回去,这是我的命….…”

  “有薛姨妈、薛大爷、众姐妹在的地方,才是你的家,”妙玉冷声出口打断她,“不必妄自菲薄,什么命不命的,隆科多府中这般荒唐,并不是你展露壮志的地方,好风凭借力,心怀青云之志的人,又怎么能安生于这样的生活呢?”

  宝钗垂着眼帘不说话,她是那样厚重恬淡的性子,从来都是夫为妻纲,天经地义,若不是被逼到了这一步,万不会生出妙玉这样的张狂的想法,可那样压抑的家里,那样逼仄的环境,那样受人苛待的生活,她真的不愿再回去了。

  “好。”宝钗郑重地朝妙玉点了点头。

  毕竟要求人传话,回养蜂夹道胡同的路上,妙玉颇为狗腿地给胤祥买了好些他爱吃的饭菜点心。

  从木兰围场回京,到这段日子里朝夕相伴,给胤祥疗腿伤,她算是摸准了这位十三爷的口味,皇家贵胄饮食都很精致清淡,他也一样,喜鲜美爽口的食物,不爱吃辣,也不大爱吃甜。

  妙玉先去了趟京中最好的酒楼,斥巨资打包了一份最新鲜的黄芽三丝,一份临江的烩黄雀,一份大响螺碧绿炒,又掉头去寻小摊贩,买了一碟豆馅儿浓郁的荷花酥,一碗撒了桂花干的蜜蒸乳酪,配一盅桑落酒。

  回到小院中,远远进了门,就看见小窗半开着,胤祥坐在案边炕桌上写字,烛灯点起来了,浓墨般的眉眼和下巴上青色的胡茬都很是清晰明亮。

  妙玉忽然觉得有些局促,提溜着食盒踏雪进屋,在廊下跺了跺脚,震掉了小靴子上的雪泥,提着口气儿掀了门帘,只见胤祥放下笔,抬起星亮的眸子问:“妙玉可冻着了?案下有熏笼,快过来暖暖手吧,今日我的腿又比昨日好了些许。”

  妙玉只是呐呐地笑,先将食盒打开,一应铺在桌上,然后才低头去摸他腿上一点点微微凸起的骨节。

  胤祥一把拉住她的手,挑了下眉头问:“这么多好吃的,说罢,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

  妙玉窒了下,这人真是太冰雪聪明,完全不给人拍马屁的机会,“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十三爷,”她弯着眉眼笑,将雪白的一双手抽回来,拈了个荷花酥塞到胤祥手里,“我今儿去弘慈广济寺给观音像上了香,然后.….…然后去了趟贾府。”

  她以为胤祥会不高兴,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仍和太子党大臣搅合在一处,但胤祥并没有丝毫愠色,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示意她把话说完。

  妙玉正了颜色,一五一十地把贾府眼下的经济状况,黛玉和兆佳府的婚事,宝钗在隆科多府上的冷遇告诉胤祥,只是其中略去了隆科多的荒唐家事,毕竟有些话他们爷们私下也清楚,并不用摆到台面上来说。

  最后她清了清嗓子,提出诉求:“十三爷,虽说不该管他人家的内闱,我想请四爷给隆科多大人递句话,好生待宝钗,给她应有的体面,放她常回娘家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