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进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的是瓜尔佳侧福晋和她的父亲,太医瓜尔佳阿哈占。

  胤祥躺在榻上,等太医为他诊脉施针。妙玉虽然学的是西医,对中医很是一知半解,虽然从前的老师和同学同事里,有不少人对中医这一套理论嗤之以鼻,但她反倒觉得老祖宗的智慧传承千年,想必也很有些可取之处。

  她和瓜尔佳氏忧心忡忡地等在门外,过了半晌,才见房门推开,太医背着医箱,一脸凝重地走出来。

  “阿玛,十三爷他….”瓜尔佳侧福晋急切地走过去问。

  胤禛也背着手出来了,太医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怕一门之隔的胤祥会听见,于是开口道:“四爷,我们到外边说吧。“

  众人心下都是一凛,走到了小院的门边,阿哈占太医说:“十三爷旧伤未愈,这一回发作,依老臣初步诊断,患的是鹤膝风。”

  “鹤膝风?”胤模不解地皱起了眉,“可有医治的法门?”

  阿哈占太医说:“此病不算多见,我见十三爷右膝关节局部漫肿沉痛,活动时疼痛加剧,难以转侧,再加上他畏寒怕冷,面色苍白,疲乏无力,脉相来看沉细无力,需尽快温补一番,以消阴翳,若是任由病情再这么拖下去,只怕生变,终成痹病。”

  胤模忙说:“太医只管开方子,我令雍亲王府去煎药,每日送到这院子来。”

  阿哈占太医叹了口气:“难得四爷有这份心。”他转眼看了看妙玉和瓜尔佳氏,“我看鲍相敖所著的《验方新编》,上头有一个古方四神煎,用生黄芪半斤、石斛四两、怀牛膝三两、远志三两、银花一两五味药,水五碗煎剩一碗,若七日后病症仍未消退,再行其他的法子。”

  胤禛得了方子,带着燕小进便出门抓药去了,而阿哈占太医顿了一下,才欲言又止地对妙玉说:“芳景跟我提过几回,兆佳福晋为人极和善,从不曾为难过她,我知道十三爷对芳景并没什么宠爱,能得到福晋善待,也算是芳景的运气,我这做阿玛的有话,自然也不便瞒着福晋.…….鹤膝风多发于年长之人,而十三爷正值青春年少,患此病症,并不是件好事,若是病情加重,或许有性命之虞.…….我今儿斗胆一句,只劝福晋,多多为自己打算。”

  妙玉自己就是当过医生的人,怎会听不出阿哈占太医言语中的隐意,这是胤祥可能再无痊愈可能的意思,但是类似的话术她同别人说过,真落到自己身上,其中的心酸果然不好受。

  瓜尔佳氏扶着她的父亲,眼眶慢慢就红了,“阿玛,我留在这里照顾十三爷,可好?“

  阿哈占太医迟疑了一下,“芳景,这里有福晋照顾十三爷……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瓜尔佳氏面色猛然变得灰败起来,阿哈占太医的语气虽然温和,态度却很强硬,一把拉住了瓜尔佳氏的胳膊。

  妙玉知道太医的想法,若是十三爷不成了,侧福晋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再托人送她回漠北老家,回大草原上,他们旗人又不讲究这些封建纲常,往后倘如能觅得一位真心相爱的郎君,还能快快活活过一辈子,总比留在京城里,给胤祥守一辈子强多了。

  想起早就对她不闻不顾,只顾着辞了官与继室快活的常大人,妙玉忽然对瓜尔佳氏充满了羡慕,羡慕她有这么一位父亲,桩桩件件都替她着想。

  妙玉自然也不能拦着人家的前程,于是挤出了一点笑容出来,“好芳景,十三爷这里有我呢,你先和阿哈占太医回家去吧,若是十三爷好了,你再过来看他。“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瓜尔佳氏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自己的父亲出了养蜂夹道,天光慢慢地暗下来了,满院枯黄的残阳,绿杯叹着气,去寻个灶台做饭。

  风很刺骨地从高墙的另一边吹过来,携满了人间烟火气和市井的浑浊气味,对于妙玉来说,既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她回过头往胤祥所在房舍里看,门掩得很紧,妙玉忽然觉得有些孤独。

  这一刻,养蜂夹道的小胡同里只有她和十三爷、绿杯、燕小进四个人了,而十三爷身患沉疴,绿杯燕小进都听她差遣,往后的圈禁生活该怎么过,这付重担已是全然压到了她肩头。

  晚饭不过一碟菠菜,一碟豆腐,并一张玉米诗诗,就两块风腌芦花鸡果腹,晚一点的时候,燕小进带着熬好的四神煎回来了,妙玉洗过手,喂胤祥服下,那药浓黑的一碗,闻起来便苦得厉害。

  胤祥生了病,歪在床上不得动弹,难得有些小孩子脾气,抿了两口,便表示拒绝,好在妙玉早有准备,掏出一碟子蜜煎枇杷,又备好了梅花雪水泡的桐城小兰花,才哄得他乖乖喝下。

  “妙玉,你实话告诉我,”他含着果脯,语调里竟有一点幽怨,“太医怎么说?“

  “鹤膝风,”妙玉将瓷勺儿扔回碗里,很直白地回答,她从不觉得自己能瞒过胤祥,“不好治,但也不是完全没戏。”

  胤样默不作声了一会,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又问:“瓜尔佳氏回家去了?那你怎么.……怎么留在这里?”

  妙玉仔细看他一眼,皱着眉,清俊的眼里雾蒙蒙的,跟个小孩子一样,无端的心念一动,似乎和记忆里某道眼神有些重叠,她挺了挺腰板,笑着说:“我可是十三福晋,有圣旨,上过玉碟的.……怎么能抛下你不管了呢?”

  胤祥心头一软,他从来不是将心意挂在嘴上的那种人,妙玉的温柔与体贴,他心里是很清楚的,只是如今他彻底失了势,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养蜂夹道的圈禁生活,妙玉的选择,反倒让他心生愧疚。

  四神煎连着服了七天,中间胤禛和阿哈占太医来看了数回,甚至连宝玉、兆佳景仁、以及康熙身边的小郭公公都来探视过,可胤祥的鹤膝风却并无半点好转。

  胤禛急得要命,带着四福晋焚香祈祷不算,自己专程跑了几趟太医院,将能请出来的老学究们都揪到了养蜂夹道,这边太医们众说纷纭,开了一箩筐的汤药,喝得胤祥愁眉苦脸,那边又亲自遍访京城名医,并交代一众手下,若知有精于医理之人,可资送来京,以为调摄颐养之助。

  可胤祥的腿疾就像那迈入冬日的天气,时好时坏,时晴时雨,说不上是哪一方药起了作用,又说不上是哪一方药冲了功效,却始终未能将他恢复成昔日的光彩模样。

  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到了将雪未雪之时,天阴沉得很厉害,铁石一样的青灰之色,略无一线阳光,这并不是适宜长时间待在室外的温度,妙玉却谨遵阿哈占太医的叮嘱,扶着胤祥在院中一圈一圈地慢慢散步。

  那处小院子其实并不算大,当中栽了一片老竹,全然不能跟潇湘馆前的湘妃竹比,枯萎的叶片落了满地。走了几步,两人都是冻得一身冰凉,相视而笑,胤祥柔声问妙玉:“先回去吧,我这腿也不急于这一天的。”

  妙玉心头发酸,后面明明要一天冷过一天,他这么不甚在意的模样,显然是对自己的病腿放弃希望了,于是勉强笑着应了一声,携着胤祥若无其事地往房中走,忽然听见门外燕小进叫道:“快看啊,下雪了!”

  两人抬眼看向天际,果见灰白的长空上有碎玉琼瑶飘落,初时不过星星点点,其后却如破絮,如鹅毛,渐渐密了起来。

  此情,此景。胤祥和妙玉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年在弘慈广济寺里的相见,在廊下怔了片刻,胤祥扭头问她:“紫禁城每每到了雪日,便是一派很壮丽的风景,可你入宫跟了我,可能再也见不到那样的景象了,你……….可后悔么?”

  后悔,后悔明知你将我视作白月光的替身,我却还这么义无反顾地跌入这方幽禁天地中么?

  妙玉慢慢摇了摇头,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得院外马蹄阵阵,是胤禛踏雪而来,手中的食盒里依然是胤祥每日要饮下的汤药。

  胤祥望了眼妙玉,扶着胤禛回房中坐下,又对妙玉说:“四哥一路过来,汤药大概凉了,请福晋为我热一热吧。”

  妙玉应声去了,把那个青瓷的双耳小瓮抱在怀里,上头的纹样她看过很多遍了,每一道冰裂之纹,瓮口上细小的凹凸,都像在提醒她,太医们对胤祥的治疗,不过是一场徒劳。

  厨房里燃着明亮的火灶,她蹲在药炉前慢悠悠地扇风,同时暗暗在心里拿定了一个主意。等这场雪落完,她就尝试着同胤祥商量,能不能由她主使,用现代医学的法子治疗那个医书上并没什么记载的鹤膝风。

  妙玉伺候了胤祥这么久,虽然他一直对伤处遮遮掩掩,但她到底也察觉了几分,这鹤膝风,与其说是滑膜炎,不如说很像结膜性关节炎,现代医学虽有根治的法子,但那些办法囿于时代和科技发展的限制,再说就算她大着胆子画出图纸、托人打造些治疗工具,又有谁能彻底接受呢?

  端着药盏走回胤祥房门外时,却听见胤禛正在与胤祥论诗道。

  "….…虚廊宴坐夜沉沉,偶得新诗喜独吟。万籁无声风不动,一轮明月印波心。”[1]是胤禛的声音,将案桌上的雪浪纸翻来覆去,“老十三,你这诗做得愈发好了,只是难不成还在想那姑苏的……."

  姑苏?

  妙玉蹙紧了眉头,心里升起一点异样的感觉来。

  “四哥,福晋….…妙玉她很好,甘愿舍弃荣华富贵,陪我入养蜂夹道,”胤祥径直打断他,声音很轻地说,“即使是为了这份情意,可八年多过去了,我想我也早该放下常姑娘了,能让那枚南珠坠子随她一起去,与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房内的人语声慢慢低下去,房外的人却仿若被雷劈中一般,愣在原地,不得动弹。

  眼底有些酸涩,眼前一片朦胧,心底却生出一丝甜蜜的喜悦来。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就是胤祥心头久久不能忘怀的白月光,原来当年在河畔见过的、那个被她治好了肩膀脱臼的、那个隔墙与她谈天说地、那个赠予她南珠坠子的少年郎——

  就是胤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