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

  翻过年, 作为新帝继位的头一次大选,自有一番热闹。元宵佳节刚过,各地的秀女便陆续涌入京城。满洲格格到底没汉人那般大的规矩, 短短时日, 街道两侧脂粉铺子都热闹了许多。

  不过这些同昭慧郡王府倒没太大关系。年节过后,弘曦每日往庄上跑的更勤了些,哪怕尽量调节, 繁忙之际对小家伙不可避免地有些疏忽。

  “永珩眼看也不小了, 昨儿皇阿玛还有提起,说是宫里的院落已经安排妥当, 只等咱们永珩过去………”晚间, 看着端坐在桌案前,孤零零翻着书地小家伙,弘曦眉间微紧, 不由开口道。

  “啊………”一直到绣花针没入指尖, 带来阵阵痛意, 清媛方才反应过来, 忙将手中的针线放下:“这………也太早了吧,咱们永珩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五岁多些………”

  “五岁也不小了,永珩打小记性好, 倒也不怕跟不上太傅进度。再说了………”想着近日来愈发不爱说话的小孩儿, 弘曦轻轻叹了口气:“府上这些年只这永珩一个孩子到底孤单了些,去宫里认识些新伙伴也是好的。”

  “也怪妾身不好,这些年也没能给永珩添个兄弟姐妹………”重新将未缝好的小衫拿在手里, 清媛缓缓低下了头。想着这两年的闲言碎语, 有自家爷的一力维护, 她虽不至于太过在意, 然有些话说的多了,到底也是过了心的。

  “这话怎么说的,都是爷自己的决定,这如何能怪地你?”将手上的湿帕搁下,弘曦几步上前坐到了榻上。“不说频繁生育本就对女子无益,再说爷这两年眼见也没个着闲地时候,光一个永珩尚且顾不过来呢!”

  伸手将人揽在怀里,弘曦不由放低声音道:“一个人的精力,甚至对于孩子的投入都是有限的。爷早前不是说过了,一个不少,两个还好。这话从来不是哄人的虚话,爷现在依旧这么认为。”

  想到前几日瞧见的弘昱,无疑弘曦心下地想法愈发坚定了些许。一个孩子,倘做父母的不能给予足够的关怀,又何必将人勉强带入世上。

  一分完整的糕点,和一分被分了无数次的,能一样吗?

  定定地看着来人,清媛眼睛微不可见地亮了亮,针尖在小褂上无意识地轻戳了几下,半响方才红着脸道:“一个,到底还是少了些………”

  “噗!”夫妻多年,难得见对方这般害羞模样,仰躺在床上,弘曦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好好,福晋说少了那就是少了………”不出意外被人狠狠锤了两下,等闹够了,弘曦方才揽着人认真道:

  “明年吧,等弘珩在大上些,等爷的计划顺利成了………”

  届时,总不至如今这般忙碌了吧!黑暗中,弘曦心中暗暗想到。

  永珩正式入宫那日,弘曦难得天还未亮便早早起身。初春的天尚还有些凉意,永珩一身鹅黄色缂丝小袄,头上戴圆滚滚的鹿皮小帽,衣襟领口处雪白的兔绒衬得人愈发玉雪可爱,尤其是眨巴着大眼睛瞅着你时。临近宫门口,弘曦终于忍不住将人抱在怀里狠狠亲了一口。

  “阿玛!永珩……永珩已经是大孩子了!”弘曦怀里,永珩双手捂着通红着小脸支支吾吾道。话虽如此,身子却还忍不住自家阿玛怀里拱了拱。

  透过指缝间隙,永珩眨巴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弘曦瞧,被发现了又忙不迭的扭过脸去。

  抱着怀里温热的身子,此时此刻,弘曦总算是明白了自家福晋这几日的焦躁不愉从何而来。

  “放心吧!宫里有额娘在,怎么也着也亏不着咱们永珩!”坤宁宫内,忙不迭地将宝贝孙儿揽在怀里,对着底下神思明显有些不瞩儿子儿媳,乌拉那拉氏竟是连瞧都没多瞧上一眼。只吩咐下人进上茶水点心,便一颗心思放到了孙儿这儿。

  若说永珩入宫最高兴的自是皇后乌拉那拉氏无疑,虽说太子妃常日里也时常带永珣过来,甚至弘晖的几个庶子,平日得见的次数也算不得少。然而永珣身为太子嫡长子,一言一行只差不被人一帧一帧地放大瞅着了,尤其近年来,小小年纪愈发稳重端肃。祖孙相处,客套倒是多过自在。至于那几个庶子,未免多生事端,乌拉那拉氏素来一视同仁,便是有一二合眼缘之处,到底也不敢过多抬举。

  这会儿碰上活泼伶俐的永珩,心下不免多偏了些许。“对了,这么匆忙地将人送来,陪侍的伴读哈哈珠子等可是挑好了?”脱下手上的护甲,将刚呈上来的乳糕亲自往孙儿口中喂了一小块儿,看着怀里永珩满意地眯了眯眼睛,乌拉那拉氏这才含笑着转过身子,对下头儿子开口问道。

  “额娘放心,知晓今年忙碌,去岁儿子便已经开始打算了。挑的是富察氏察哈尔总领的次孙,还有玉衡家的小子年岁也到了,是个乖巧伶俐的,给永珩作伴再合适不过………”

  听到富察氏,乌拉那拉氏眉心微动了动,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也只是道:

  “你心里有数就好………”

  “这会儿人已经在阿哥所侯着呢,皇额娘若是想见,将人唤来瞧瞧便是………”虽不知对方方才缘何犹豫,弘曦还是开口道。

  乌拉那拉氏闻言刚想说什么,便听外间宫人来禀,说是熹嫔娘娘在外求见。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乌拉那拉氏抬手,示意珊瑚将人请进来:

  这习以为常的模样,下首的弘曦不由得挑了挑眉:

  “这些日子,熹母妃可是时常过来?”

  轻抚了抚额头,乌拉那拉氏好似不经意道: “弘历跟弘昼眼瞧着也到了栓婚的年纪了,你熹母妃有些着急也是人之常情。”

  是吗?微啜了口茶水,弘曦心下不置可否。瞧自家额娘这模样,怕绝不仅是人之常情那般简单………想到弘历那性子,弘曦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以对方自信的程度,怕是眼光决计低不到哪里去,就是不知究竟是哪家格格,能入了这位的眼。

  弘曦心下暗衬。

  既有客来访,还是后宫中人,弘曦一家子到底不好多留。恰巧永珩的住处尚需规整,弘曦辞别之后便带着一行人往西五所走去。

  乾西五所位于内廷东路、千婴门以北,从西至东共有五所南北三进院落的院落组成,各所之间以矮墙相隔,彼此独立。中庭正殿皆以琉璃瓦为饰,垂花临门。整体上虽算不得奢华,却也自有一份贵重。

  不比先帝,胤禛身下皇子本就不多,如今尚还未成家的也只剩底下两个小的,西五所能空出来的地儿自然便多了起来。永珩挑的恰好便是临东的第二座院落,同弘昼不过一墙之隔。

  只众人到时,才发现最先前来串门儿却是另有其人。

  院前,弘历一身石青透红的青红褂坐于亭下,正侧身同一名六七岁约莫的小孩再说些什么。微微抬起的袖口处遍是彩线所绣的吉祥云纹,繁密无隙,云中甚至隐有彩色蝙蝠出没。此时端坐在石案旁,只瞧背影,端的是富贵雍容。

  弘曦甚至隐隐从其中,瞧到了自家皇玛法的影子。

  然而待转过身来便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五弟!”强忍住隐隐抽动地唇角,弘曦牵着永珩朝亭下那人微微点头道。只能说雍容华贵不是错,然而配上个稍显稚气,甚至丰韵有余而威严不足的容貌,就不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连一旁的小永珩都忍不住撇过眼去。

  只能说这么些年过去,眼前这位的审美还真是………

  难以言说………

  “三哥回来了!”完全没有听到眼前之人的腹诽,只见弘历折扇轻摇,露出扇背上栩栩如生的钱塘秋潮图。“原想着三哥久居宫外,日常少有踏足此地,方才急急赶来,只望三哥莫要觉得小弟叨扰才是。”

  言罢微微拱手,好一副翩翩有礼的模样。

  “五弟一片好意,三哥又岂会多做他想。”话虽如此,弘曦却是朝着一旁有些紧张的小孩儿多看了眼,认出对方便是富察家那位,再看着眼前“风姿卓然”的某人,心下所有所思。

  若他没记错的话,富察家今年可是有不少待选的秀女呢!其中一位恰好还是眼前小孩儿的亲姑姑,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米思瀚大人的嫡亲孙女。

  这胃口,还真是不小呢!瞧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弘曦忍不住微微摇了摇头,须臾便将其抛在了脑后。

  有宫中三巨头做靠山,永珩在宫里愈发地如鱼得水,弘曦见状也逐渐放下心来。眼看隆科多一案,朝中牵扯到的贪宦一个个落马,甚至这些日子现户部侍郎曹硕更是被自家皇阿玛频频召见,弘曦心下明了,他等的时机马上就要到了……

  这段时间更是时常往庄子上跑,不敢有丝毫轻忽。

  因着许久不关注宫闱之事,一直到赐婚的圣旨落下,弘曦尚还有些回不过神儿来:“怎么回事?表妹她怎么就赐婚给五弟了?”弘历看中的难道不是富察氏家的格格吗?

  挠了挠头,弘曦实在想不通,皇阿玛缘何会下这样一道各方都不得好的旨意。

  对面的弘晖摇了摇头,将煮好的热茶轻轻推过,新制的雨前龙井茶香香高而味醇,入口还带着丝丝回甘。

  “五弟啊,聪明有之,只这野心,未免过于外露了些。米思瀚大人何等聪明,瞧不见未来的赌局又如何会轻易入手的。”弘晖的意思很明白,说一千道一万,如今的弘历目前还不在人家内阁重臣的眼中,更不值得人家冒险压注。

  “可这样的话,表妹她岂不是………”到底也算从小看到大的姑娘,以弘历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实在不是什么良配。

  “圣旨下定之前,皇额娘原是极不同意的,甚至还为此特意将淑娴诏入宫中,但是………”弘晖轻叹了口气:

  “是表妹她自己同意了………”

  啊!闻言弘曦不由张大了嘴巴。不会吧,就弘历这样的,尚还未开府,院里的格格都有好几位了,表妹她怕不是眼睛出了什么问题?

  “因着郭罗妈妈之故,淑娴打小便是王府的常客,弘历素来聪明,想讨个姑娘欢心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袅袅的茶香之中,弘晖不带丝毫情绪道。

  当然,若雍亲王府还只是亲王府,无疑弘历这个打算并不算错。淑娴虽非那拉府正尔八经的格格,但打小由郭罗妈妈养大,备受额娘喜爱。再加之本身阿玛官位不算太低,娶了她,既面上好看,又能同王府嫡脉拉进关系,何乐而不为?

  然而甫一入了宫,有了相争之心,情况自是完全不一样了。

  “这么一来,表妹日子更不会好过了?”弘曦不由吐出了一口浊气,弘历是个念旧情的吗?显然不是,更何况本身这“青梅竹马”背后便目的不纯。

  可惜道理谁都知道,耐不住当事人愿意去扑这个火呢!事已至此,弘曦无奈只能交代自家福晋,届时多添些实用的。

  事实上,弘曦等人所料不错。

  眼瞧着婚期愈发接近,钟粹宫内,进来几日折损的器物都多了不少。恨恨地将案上的茶点拂落,钮钴禄氏修长的护甲几乎掐入了掌心。

  “都是儿子,万岁爷未免偏心太过,额娘的弘历好歹是堂堂皇阿哥,到头来竟要娶这么个破落户!”看着眼前身长玉立的儿子,钮祜禄氏眼中越发的不甘。

  那位那拉淑媛,说是养在那拉府老夫人跟前,可紫禁城里谁人不知晓,那人不过是个支脉所出的破落户罢了,连姓氏都是不入流的辉发那拉,而非乌拉那拉。若非其已故祖母同老太太私交甚好,又怜惜年少失母将其养在身下。否则就凭她那身份,给我儿做妾氏都不够格。

  “那富察氏也是不识好歹!我儿一个堂堂皇阿玛,还能委屈了她不成?”这些时日的诸般筹谋,谁承想竟成了笑话一场。想到这些时日听到的闲言碎语,钮钴禄氏愈发地气闷不已。

  “额娘!”提到富察氏,从方才起便沉默不语的弘历总算开了口:“一切俱是皇阿玛旨意,富察格格守拙贞静,额娘莫要如此………”

  “如此失言……”皱了皱眉,弘历一脸不赞同地看着自家额娘。

  “弘历你………你……”几乎颤抖着手指着眼前之人,这一刻,钮祜禄氏心灰的同时,又不由有些庆幸,还好那富察氏没能进门儿。

  至于那辉发那拉氏,看了眼打从赐婚起便神色不愉的自家儿子,钮祜禄氏心下轻哼了哼。她倒要看看,皇后娘娘究竟能护你到几时?

  而此时的那拉府,淑娴却对一切全然不知,借着略显昏暗的油灯,这会儿正一针一线的仔细地绣着大红喜服。眼瞧着都大半夜了,一旁的丫鬟实在看不过去了:“我的格格啊,殿下贵为皇子阿哥,届时大婚,一切自有内务府准备。格格您又何苦………”

  “你不懂………”将嫁衣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淑娴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一直到夜半时分,淑娴才缓缓起身,将绣到一半的嫁衣收入柜中。大红色的嫁衣一旁,是一方巴掌大小的乌木匣子。

  小心地将匣子打开,入目皆是写的密密麻麻地纸张。这些年弘历写下的诗词,都被眼前之人珍而重之地珍藏了起来。

  若是弘曦在此,必定要惊讶不已,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发自内心地觉得五弟的诗词精妙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