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壑

  三十日早朝, 在众大臣们惊疑不定之下,胤禛亲自将杂稻二十三号数据一一公示,并正式为之赐名:“瑞丰稻”。唐太宗曾有诗云“怀珍愧隐德, 表瑞伫丰年。”殷殷期盼之情不莫如是。

  不说得到确切数据的众大臣何等震惊, 期间也曾有大臣上书以皇帝尊号名之,然而这些俱都被胤禛一一拒绝。并明言道: “良种之泽,非朕之功也, 苟得名利已是侥幸, 如何又能揽功名为己有?”

  众大臣怅惘之余,又不由叹其襟魄不俗, 毕竟倘此稻真能在各地试种成功, 青史留名已是必然,此般诱惑,当真不是常人能抵御的了的。

  这人活一世, 诸般汲汲经营所求者不就是一身后之名吗?

  然而良种之事, 胤禛自己不愿独揽功劳名利在前, 却架不住诸般朝臣为之趋之若鹜。毕竟谁人不想, 日后史书之上能有自个儿的美名流传呢?

  翻过年,眼瞧着就要到了育苗播种之际,一连数月, 朝堂之上都为着这个差事吵的不可开交。常日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这会儿也顾不得体面了, 各自将自家有前途的小辈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甚至有一段时间,京郊的庄子上,不时能瞧见各家的青年才俊前来“体验民生。”

  对此四爷只轻哼了声, 搁下手中的筷子随意道: “这些个八旗子弟, 成日里养的四肢不勤, 五谷不分。借此机会, 在田地里扑腾些时日倒也不是坏事。”

  噗,饭桌上,一旁的弘曦禁不住笑出了声:“皇阿玛您总不是为了这些才迟迟不定下人选的吧!”

  胤禛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慢吞吞地将口中的虾饺咽下,弘曦双手合十,对着来人做祈求状:“皇阿玛,算儿臣求您了,莫要在卖什么关子了,您都不知道儿臣这几日………”

  唉………不知想到了什么,弘曦双目微怔,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可是那些人又去叨扰你了?”搁下手中的筷子,胤禛询问道。就连一旁的弘晖也都停下了动作。

  对着自家阿玛大哥,弘曦倒也不遮掩什么:“可不是嘛!早说了儿臣不插手此事,一切均由皇阿玛您决定,可谁知道那些人怎么回事………”弘曦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儿,好歹也是一朝大臣,偏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听不懂人话。

  “良种毕竟出自三弟之手,这些人有此想法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顺着对方的视线,将手旁的鲤鱼往自家弟弟碗里夹了一块儿,弘晖眉眼微弯道:“倒是没想到,大哥这才刚一回来,三弟便给了这么大的惊喜。”

  “想来这两年三弟诸般忙碌,为地便是这个吧?当真是……”弘晖轻声叹道:“福泽万民之举………”

  “嘻嘻………”被自家大哥这般夸赞,弘曦难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其实这些年大多都是子奕兄在忙活,儿臣只是搭个下手罢了…………”最多提供了浅显的理论支持。

  “说起来,最厉害的还属于子奕兄才是。”弘曦真情实意道。

  “谢子奕是吗?”想到那日见到的那人,绕是四爷也不得不感慨:“当真是一位学识渊博之士,当年之事真是可惜了………”四爷轻叹一声:“对了,不知此人如今可有重新入仕的打算?”

  弘曦缓缓摇了摇头:“子奕兄自幼研习圣人之道,早前入仕本就为了行济百姓,如今既已寻到了更好的路子,自是不愿再寻他道…………”

  “是吗?”胤禛心下不无遗憾道。

  走出养心殿时天色已经微微有些黯淡了,略显昏黄的路灯下,兄弟俩如往常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去岁江南突发水患,弘晖身为嫡长子自是责无旁贷,这一去便是数月之久。生怕对方错估了形势,弘曦忙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一一到来:

  “………就是这样,因着八叔连同太后一前一后闹得厉害,去岁不止阿玛,连额娘在后宫里也不大好过,不过还好……”弘曦轻轻地吐了口气:“这些时日倒是好了许多…………”

  听出弘曦口中的疏淡之意,弘晖心下明了,想来前些时候,太后闹得不是一般的严重吧!

  “这些日子………辛苦三弟了。”路灯下,弘晖清润的声音缓缓响起。

  “其实也还好啦!”弘曦这人素来心大,早前的诸般压力早就不晓得被丢哪里去了。“反倒是大哥你,瘦了这么多,又要安灾,又要防疫,常州那里必然很辛苦吧!”弘曦微微侧头看向对方,昏黄的灯光将人影拉的极长,弘晖本就不是健壮的体格,这一个来回,只显得身影愈发单薄了许多。

  倒是眉宇间,多了些许稳重。

  “也还好………”看着歪着脑袋,眼神一如既往清澈的弟弟,弘晖鸦羽似的长睫微微垂下,再抬首,已然换上了轻松的笑意:“累虽累了些,却也着实受益匪浅………”至于那些污糟之事,何必说出来脏了弟弟的耳朵。

  弘曦闻言没有怀疑:“那就好………既然回来了就好好补补。”弘曦下意识点了点头:“对了弟弟府上前些日子才请来了位大厨,一手淮扬菜很是拿手,大哥得空可要常过来………”

  弘晖自是含笑应下。

  弘曦新府邸就在玄武街西侧,此处离皇宫并不算太远,不过因着这一带皇亲尊贵较多,常日里倒显得安静许多,寻常摊贩也不敢来此喧闹。

  一直将人送至府门处,弘晖这才使人驱车离开。

  正房内,这会儿灯依旧亮着。软榻上,清媛揽着永珩斜靠在一侧,手里还拿着本游记正小声念着………

  被抱在怀里的永珩这会儿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已经到了昏睡的边缘,然而这小孩儿也是个倔的,越是想睡偏眼睛睁地大大的,黑曜石般的眸子固执地往门口处瞧着。

  “阿玛!”见弘曦进来的那一刻,小孩儿先是眼睛一亮,很快又带了些许水意。软乎乎的稚音响起,弘曦心下蓦地便塌了一块儿。忙伸手将小胖子抱在怀里,转头对着一侧的清媛温言道:“不是说了,今儿会晚点回来吗?”

  “那也得咱家这位小祖宗听话啊………”放下手中的书册,清媛轻轻白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你儿子什么性子自个儿不知道吗?

  看着靠在自个儿怀里,连睡着都紧紧攥着他衣襟不放的小孩儿,弘曦理亏地摸了摸鼻子:“怪爷,这些时日实在忙地狠了,倒是疏忽了咱们珩儿。”

  “爷每日忙地都是有利百姓的大事,珩儿长大了也只有为您骄傲的份儿………”将弘曦身上的披风解下,清媛闻言轻声宽慰道。

  “那不一样的………”缓缓摇了摇头,看着床榻内侧,睡得正香的小孩儿,弘曦声音出奇温和道:“明儿正逢休沐,珩儿的课业先不上了,爷带你们娘俩去庄上好好玩玩儿。”

  许是听到不用上课之故,睡梦中,小孩儿嘴巴缓缓咧开了些许。

  弘曦好笑地捏了捏对方的鼻头。

  “这小子,才多大点儿,可尽是会躲懒了!”

  “还不是随了爷您!”一旁的整理床铺的清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额娘可是都同她说了,对方小时候为了不起床可是连装病这种糗事儿都做过。如今的永珩之于他阿玛,已经算是勤快了的。

  当然这些,弘曦是决计不可能承认的。

  可惜的是第二日,原定的庄子到底没有去成。弘曦一大早便被自家阿玛诏过去不说,连清媛这儿都遇上了不速之客。

  “不是说了,闲杂人等,一律莫要进门儿吗?”看都没多看一眼来人,清媛直接走到上首坐了下来,对着一旁的老嬷嬷冷声道。眼前之人黛眉微皱,是个人都能瞧出对方的不愉来。

  徐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回福晋,是……是那拉夫人她………”意有所指地瞄了眼一旁的雍容妇人,老嬷嬷欲言又止,只面上愈发多了些许难色。

  这主仆俩一唱一和的,那拉夫人脸色瞬间铁青,脚步微动,似是一秒也待不下去。只不知想到了什么,本欲离开的脚步竟是生生止在了原地。

  高座之上,清媛微微挑了挑眉。

  很快便有侍女奉上茶点,看着眼前行为有序的众下人们,那拉夫人含笑着开口道:“数月不见,大姑娘倒是愈发地气派了。对了…………”只见来人环视了下四周:“怎么不见大阿哥?”

  “说起来大阿哥今年也三岁多了吧,也到了启蒙的年岁了………”

  “夫人究竟来者何意?还是直说了好。”清媛开口,直接了当地打断了对方喋喋不休:“您是知道我的性子,有些话对我来说多少次都不会管用。”淡淡地瞧了对方一眼,只听上首之人毫不客气道:

  “趁本福晋这会儿还有心思听您说话………”

  堂下,那拉夫人手中素帕被搅地发白,面上却依旧笑意吟吟道:“大姑娘整日不常出府交际,怕是还不知道,那边儿索绰罗大人近日对着良种之事可是上心的很呢!”

  索绰罗大人?大嫂的娘家?清媛抬手,微微啜了一口清茶,波澜不兴道:“所以呢?王爷早前便曾说过,此事一应由皇阿玛决定,若是皇阿玛觉得索绰罗大人堪当此任,想必王爷也不会反对………”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拉夫人当即反驳道,这愤愤不平的神色倒是比清媛本人还要在意几分:“众所周知,良种乃是王爷一手所成,十几年来花费的人力物力可不再少数,这大阿哥那头什么都没干,就想往里头分一杯羹………”

  “这………天下间哪里有这般好事儿!”那拉氏越说越激动,若非碍于对面之人神色实在冷淡,简直恨不得亲自上前。

  闻言清媛眉心微皱:“索绰罗大人如何,又关皇兄什么事?”冷冷地睨了对方一眼,清媛言语冷厉道:“本福晋竟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区区大臣,竟能代皇子行事了?”

  “哎呦,我的大姑娘啊!您便是自欺欺人也要有个度吧!”堂下,那拉夫人神色焦急道:“那可是将近三倍产量的良种啊!您真觉得,这天下间会有人不想从中分上一杯?”

  “更何况………容妾身说句大不敬的,咱们王爷身为嫡次子,偏有了这么大的功劳………万岁爷年岁可不小了,便是亲兄长,那位又嫣能丝毫没有芥蒂之心?”

  储位之争,动辄便是生死之争,这时候,亲兄弟又算个什么?那位还在皇陵的十四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见清媛迟迟没有说话,那拉夫人自以为得计,这会儿面上笑意倒是真切了许多:“话说这和瑞郡王入朝早,身后势力自是不同凡响,可咱们王爷也并非没有优势,不说那张脸,就说这回的良种,只要殿下愿意,相信朝中愿为之效力者决计不在少数。”

  “至少………”缓缓抬头,那拉夫人笑地意味深长:“咱们哈达那拉氏阖族必是要站在姑娘这头地………”

  “我的姑娘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您难道就没想过吗?”

  大厅之内,一室寂静。

  “说了这么多,你们真正想要的还是良种这份差事吧?”指腹轻轻摩擦着杯沿,清媛一语中的。

  那拉夫人略做尴尬地笑了笑:“这……这也是为殿下更好的守住这份功德不是………”

  “毕竟旁的人……哪里有姻亲更实在的呢,姑娘您说…………”

  “行了。”淡淡摆了摆手,清媛神色淡淡道:“夫人方才所言随后我会一五一十地同王爷说过。”

  “这………”那拉夫人神色僵硬了一瞬,还想说什么,便见来人开口道:“继夫人出来这么久,想必家里阿玛也该忧心了,袁嬷嬷,你去,亲自送继夫人回去…………”

  “是!”一旁的老嬷嬷立时领命。

  怀揣着满腹惊惶与不甘,那拉夫人几乎一步三回头的被人带出了昭慧郡王府。

  临出内院前,似乎还能听到里间之人清淡至极的声音:

  “都说了,日后闲杂人等便不要放进来了………”

  “盘旋多时又如何?到头来丢的总归不是咱们郡王府的人?”

  那拉夫人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夜里,弘曦回来时,清媛自是不会隐瞒,几乎一字不漏地转述给对方道。

  略显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弘曦淡淡点了点头,语气随意道:“不是什么大事儿,明儿我亲自去问问大哥就是了。”

  “直接说吗?”伸手将浸湿的热毛巾递过,清媛有些犹豫道,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岳丈。

  弘曦闻言淡淡一笑:

  “我同大哥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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