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大势

  次年三月, 弘曦随着自家阿玛亲自扶陵至遵化,暮春时节,正是草长莺飞之际, 一行人刚至景陵, 便见天边不知何时竟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弘曦一身白衣,神色恍惚地站在陵前,一时间竟连脸颊上泛起的丝丝凉意都未有察觉。身边的下人早已经打发了下去。

  “殿下!”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弘曦回头, 只见安宏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上来,手上还撑着一把素白的纸伞:“春时虽至, 寒凉却未失几分, 殿下总要注意身子才是。”

  从对方手上接过披风,弘曦轻轻点了点头:“放心,爷这只是一时想不那么开罢了。”这几个月来, 许是自欺欺人之故, 弘曦总有一种老爷子尚在身边的错觉, 然而如今看着乘放着老爷子遗体的棺木缓缓消失在眼前………

  那个处处庇护他的皇玛法是真的不在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弘曦后知后觉地红了眼眶。

  不知是不是那日受寒之故,回程的路上, 弘曦竟罕见地发起了高热。迷迷糊糊中, 他好似听到自家阿玛还有大哥焦急的声音:“怎么回事?药都已经喂下这么久了,这烧怎么还没褪下?”

  “回万岁,殿下这是近日里心思沉郁, 偏又压抑不得出, 方才导致的风邪入体, 这……这奴才………”

  剩下的弘曦已经有些听不清了, 只记得神智模糊中,两片略带苦意的药丸子被生生咽了下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看着眼前潮红微退的弘曦,胤禛方才轻轻吐了口浊气。这时,一直侯在门外的苏培盛方才缓步走了进来:“万岁爷,十四阿哥那儿已经安置好了…………” 两月前,因弑君之罪确凿,十四已然被剥夺了所有爵位,这会儿论身份,已经同庶人并无不同,唤一声阿哥不过是给对方勉强留下几分面子罢了。

  缓缓抽出放在弘曦额头上的手,胤禛淡淡点了点头,面上瞧不出什么神色:“十四什么反应,可有闹腾之举?”

  “回陛下,十四阿哥得知自个儿要留在景陵时,也只点了点头,面上并无不忿之色。”苏培盛缓缓摇了摇头:“想来经此一事,十四殿下到底懂事了许多………”

  “呵……是么!”轻轻给弘曦捏了捏被角,胤禛闻言不置可否:“他只要老实待着,不给人添乱就已经是积德了!”

  苏培盛低下头没有说话。

  都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尤其对于弘曦这种身子康健,常年累月也难病上一回的。这一病缠缠绵绵便是数月之久,作为成年皇子,又是先帝已封的郡王,自是不好常留宫中。因而等弘曦从往来的宫侍中得到消息时,宫中的战争早已进行到了白热化……

  本朝以孝治国,按照惯例,新帝继位之后,首当其中便是属于太后的加封,然早在之前乌雅氏便一直以先帝葬礼未毕为由不愿受礼,当然想到尚在大理寺牢狱里的十四,明眼人都知晓对方这是为了什么。

  若说原先尚还要寻个借口,那么等十四被一撸到底,发配景陵之后,乌雅氏这厢竟连个借口都不愿找了。

  烈日下,只见一众礼官直挺挺的跪在永和宫外,跪求太后起身受礼,然而大半晌过去了,紧闭的宫门却迟迟没有要开的痕迹,弘曦过来时瞧得便是这般景象。

  看着烈日下汗流浃背的众官员们,弘曦眉头不觉皱了皱,再出口声音无端冷厉了许多: “皇玛麽身子不适,想来近日怕是无力进行受封一事,今日便有劳诸位大人走这一遭了…………”

  “这………”互相对视了一眼,众大人不由面面相觑。说来若非职责所在,谁愿意平白牵扯到这场帝后的斗法之中。可也正因着职责使然,未得太后应允之前,众人也不敢轻易退下。好在,未纠结上一会儿,便见万岁爷身边的苏公公匆匆赶了过来:

  “还请几位大人先行回府,万岁爷说了,册封之事无需急于一时。”

  得了,既然皇帝都不急,他们这些人还急个什么。众大人伸手,摸了摸额头上溢出汗珠子,很快便各自退了下去。

  “王爷怎么这会儿出来,身子可好些了!”众人走后,苏培盛忙迎了上来:“万岁爷知晓您过来,忙不迭地让奴才过来瞧瞧。”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迎着略显刺目的日头,弘曦淡淡地笑了笑:”太医也说,多出来走走不是坏事,倒是皇阿玛那里………” 抬头看了眼禁闭着的宫门,弘曦眸间不由得深了深:“这些时日怕是不大好过吧!”

  “唉!”提到主子爷,苏培盛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知晓瞒不过对方,这厢只得如实道:“回王爷,因着太后娘娘之故,前朝很是有些不好的言论………”

  “唉,有些话,这说出来都怕脏了殿下的耳朵…………”

  能让苏总管这般眉头紧锁的,想必决计不止些许流言那般简单。弘曦皱了皱眉:“无事,苏总管您只管说便是。”

  “唉……”短短一刻钟的时间,苏培盛已经不晓得第几回叹气了,:“太后这些时日迟迟不愿受封,加上有心人的推动,已经在民间造成了不小的舆论风波,甚至………”顿了顿,苏培盛略有些艰难道:“还说万岁爷这帝位来路不正,方才使得太后娘娘诸般推诿………”

  “胡说八道!”听到这个,弘曦下意识怒斥道:“众所周知,先帝遗诏可是有满汉双文所书,一式四样各自交于宗氏重臣,怎么可能有作假的机会?更何况当初皇玛法可是当着众大臣的面,说是属意阿玛的………”众所周知,他家阿玛这皇位,来的实在不能再正了………

  “那些百姓们哪里知道这些,可众所周知,太后诸般避讳不愿受封却是真的………”苏培盛轻轻摇了摇头:“回王爷,奴才出身市井,最是能理解这些人心下如何想法,无非是听个热闹,也传个热闹罢了………”

  至于谁是谁非,重要吗?归根结底,这上头的诸般龌龊,于平头百姓不过一场谈资罢了。更甚者,因着出于皇家,更是满足了那些人某种隐秘的心思。

  而偏偏是这种传闻,最是传播的快,同样也最是难应付。不得不说,这位“八贤王”对于这一点,几乎可以说玩的炉火纯青。

  然而有些东西,倘不加以理会,传着传着便成了事实。不说旁的,便是不孝二字,于民心之上,率先就失了一成。

  苏培盛略带尖细地声音响在耳边。

  想来,在他养病的这些时日,阿玛额娘怕是暗地里给他挡了不少消息。去往养心殿的路上,弘曦心下暗忱道。

  弘曦到时,胤禛正去往常一般端坐于御案之前,只瞧着这满室的嬴荡着的紫檀香,还有手边堆满着的折子无不昭示着这人怕是已经连续工作许久了。

  “弘曦来了!”命宫人将案上的茶水换掉,胤禛上上下下打量着来人,视线停留在他略显空荡的腰间,眉间不自觉皱了皱:“病症刚去原就该多养着时日,这宫里的事儿有朕跟你大哥在,尚还无需你来操心。”

  “还不是那些劳什子的苦药,成日里胃口都被败坏了。”随手拉过椅子坐了下去,弘曦颇为随意地摆了摆手:“阿玛放心,等去了药,儿子这身子恢复地比谁都快。”

  “再说了………”看着眼前尚还泛着热意的牛乳茶,弘曦喉间不自觉咕哝了下两下:“儿子早成人了,连永珩都一岁多了,阿玛您也不能总将儿子当小孩儿看啊!”话虽如此,对着奉到跟前的茶点,弘曦还是毫不客气的当场享用了。

  “呵!”看着堂下嘴角还带着一抹白圈儿的弘曦,胤禛嘴角不由得抽了抽:“朝中之事,尤其这会儿,多关乎权谋算计,诸般利弊衡量,你确定要你过来了,不是给朕帮倒忙?”

  说话家,四爷眼神凉邹邹的扫过来人,旋即轻轻摇了摇头:“罢了………”

  弘曦“………”这瞧不起谁呢!有些气恼地鼓了鼓嘴,弘曦心下不服道:“儿子这不是不会,只是不屑为之罢了………”

  “皇玛法说了,堂堂皇天贵胄,本来该走的便是堂皇正道,若跟八叔那般整日跟个妇人似的背后嚼舌根子,借流言蜚语搬弄是非,搅风搅雨那算怎么回事?”

  雍正微微挑眉,放下手中的奏章:“还知晓幕后黑手是谁,看来倒看来还不算没救………”

  恨恨地咬了口点心,弘曦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然而话已至此,四爷却还是没有让弘曦参与此事地打算,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见对方置于一侧的拳头紧紧收起,眼中尽是弘曦看不懂地情绪:

  似是愧疚,亦或者对自己的痛恨?弘曦看不明白,许久只听来人道:

  “你二伯这几日状况不大好,你若得空,多去瞧上一瞧………”

  看着自家阿玛明显不大对劲的神色,弘曦下意识点了点头。

  归鹤圆本就环湖而建,伴随着潺潺水流,足足有一丈来高的水车飞速转动,甫一进来,一股清凉之意便扑面而来,弘曦下意识吸了口气。

  绕过垂花坪,层层叠叠的梧桐树下,只见胤礽一袭白衣盘膝而坐,身下只余一副竹席,一方简拙的石桌,手侧两盏清茶尚带着淡淡地余香。

  这么些年过去,这人身上属于太子胤礽的痕迹倒是愈发淡了,倘不认识的,怕只会以为眼前之人是个温雅淡泊的名士学者。

  夏日里,枝头上不时传来几声蝉鸣,夹杂着鸟儿的叽喳声。明明无数丫鬟下人,可这一瞬,满园之中好似独独剩下了一人一般。打从老爷子去世之后,眼前这人身上生气儿愈发淡了些许。

  这一刻,弘曦好似明白了,自家阿玛为何会是这般神情了。

  “弘曦来了,怎么,身子可好些了!”

  缓缓伸手,将手中的茶水递过,对于弘曦的到来,显然当事人胤礽并不如何惊讶。

  对于这些个一个脑袋能绕上十个八个弯儿的,弘曦已经放弃去探究什么了。一屁股坐在席上,弘曦随意摆了摆手 “放心吧,侄儿身子如何二伯你还不晓得,这阵儿病过了也就过了,这会儿便是骑马跑上一圈也没甚大碍………”

  “初初痊愈,到底还是注意些好。”说话间胤礽又细细在人身上打量了一番:“库房里还有几株年份不错的天山雪莲,待会儿回去时记得带上些。”

  “啊!”弘曦不由张大了嘴巴:“怎么跟侄儿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似的。侄儿方才本来还想问问,二伯这可有什么缺了的。”摸了摸鼻子,弘曦小声嘟囔道:“这要是回去被皇阿玛知晓了,还不知道怎么挨训呢?”

  许是一场大病弘曦反倒想开了不少,早前身上似有若无的郁气也没了踪影,瞧他这样,胤礽脸上笑意复又舒缓了几分。轻轻摇了摇头:“你阿玛那人啊,也就嘴巴上硬些………”

  两人说话间,很快便有宫人奉上棋具。不同于对老爷子的小打小闹,黑白双子纵横交错间,两人神色愈发慎重了起来。

  不算吹的,倘论上棋艺,纵观整个皇室,怕是唯有眼前之人能与他有一战之力。弘曦有赖强大的心算能力加上过目不忘记下的棋谱多,而眼前之人则不同,纯纯智商在线,脑子里的弯弯绕绕能绕上好几大圈。

  一局末,弘曦哀叹着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二伯厉害,侄儿甘拜下风!”

  都说善棋者善谋,不得不承认,在这位面前,自家阿玛大哥这种段位的都只能算是弟弟。

  “弘曦也很是不错………”放下手中的白玉棋子,胤礽轻笑着道。已经许久,没能这般畅快的打一场了。往常对着老四,总是生怕一个不留神儿,过分打击到对方。

  “哎哎………”弘曦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旁的也就罢了,真大神面前,他这种伪天才哪里好意思说什么。“侄儿不过侥幸记性好些,会算罢了………”

  “那也是侄儿你的能力。”微微抬头,眺望着远处不断跃起的虫鸟,只听胤礽缓缓开口道:“便如这朝堂之上,即便有人千般心思万种算计,然而在绝对的大势面前,俱不过微末小道罢了………”

  “大势………”口中呢喃着这两个字,弘曦好似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对了!”临走之前,弘曦突然听对方出声道:“记得回去转告四弟,就说前太子胤礽唯有在这里才是最好也是最安定的结果,让他莫要过多介怀………”

  “公为上,私以为下,四弟他一直做的很好………”

  水榭外,弘曦脚步微顿,半响方才开口道:“二伯方才不是说了,大势之下,很多东西不过微末小道罢了,那么二伯又如何确定,那个大势不足以让二伯彻底抛却已故身份带来的限制呢?”

  作者有话说:

  比较喜欢评论里一位集美说的一力破万法,主角不跟老八玩什么弯弯绕绕的,费心又费力(当然也可能玩不过),直接霸气碾压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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