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冷

  “殿下身子素来稳当, 如今不过染了些风寒,只要平日里多注意些,莫要受了风, 几副汤药下去约莫就差不离了。”

  不大的小院内

  老太医抬手, 颤颤巍巍地拭了拭额角上的汗意,垂着脑袋丝毫不敢多瞧上一眼。至于被人平白从宫里硬带出来的怨念,撇了下一旁脸色颇有些黑沉的弘曦, 老人家更是不敢多言一句, 生怕怵了对方霉头。

  早前倒是想不到,素来温和有礼的贝子爷脾气上来也能这般厉害, 该不说不亏是皇家之人吗!

  老太医心下感慨。

  弘曦听罢微微点头, 面上瞧不出喜怒,只对着来人淡声道:

  “既是如此,那这几日二伯这里就交给周太医您了, 至于皇玛法那里, 自有本贝子为大人周全。”

  “这……是……, 尊贝子令……”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 周太医自是不敢多言什么,只得诺诺应下,不过瞬间额头上汗珠子流的更快了些。

  “劳烦周大人了!”胤礽朝着对方淡淡点头。老…太医忙摆手直道不敢。

  “咳咳………说到底胤礽这里不过小恙罢了, 可否请大人往隔壁走一遭, 十三弟那里…………”

  炕上,胤礽微微垂眸,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怕是情形不大乐观………”

  事实上也胤礽所猜不错, 弘曦带着周太医赶来时, 十三已经侧靠在床上连床都难下得来了。明明尚不过而立的年岁, 鬓角间已然微微泛白, 面上胡子拉碴丝毫没有往日那率意潇洒的模样。最为重要的是,对方略显苍白的额头上,不时有冷汗溢出。

  弘曦吓了一跳,忙上前一步将被褥掀开一角,只见层层衣袍之下,对方双腿不自然的曲起。

  “十三叔………”

  弘曦微微怔然,一旁的周太医已然开口道:

  “十三爷这腿这是在地上跪得久了,如今又逢天寒,以至寒气内行………”说着,周太医环视了下四周略显破风的环境,这才闭上眼幽幽地叹了口气:“十三爷这腿需得好生养着,不然日后每逢阴雨时,日子怕是要难过了……”

  “这般严重地吗?”弘曦登时被吓了一跳,皇玛法他老人家………

  许是猜到了弘曦心中所想,胤祥微颤着手将身上的被褥重新覆上,掩下腿间不自然的微曲,这才半撑着身子抬首冲着弘曦开口道:

  “弘曦侄儿不必介怀,如今种种俱是十三叔咎由自取,一切俱与旁人无尤………”

  弘曦忙上前一步扶住对方,张张嘴似是想问什么,半响终是讷讷不语,只能将手上温好的药捧至跟前。

  一室静默,伴随着汤匙碰撞声音,气氛愈发安静地可怕。

  问什么呢?为何要随二伯一道走上这条不归路?十三叔绝非是那等重利轻骨血之人,若不是有什么非要拼一把的由头………

  “侄儿若是心疼叔叔我,下次来不妨将带来的好酒留下个几坛子,你十三叔我可是早早就闻到味儿了………”

  临行前,许是实在看不得弘曦小小年纪一脸苦大仇深,胤祥苍白着脸故作轻松道。

  弘曦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

  胤禛他们所在的西跨院同此处不过数墙之隔,然而比之胤礽这里的破败萧瑟,众阿哥们处明显待遇要好上了许多,起码这会儿不大的小屋里还燃着碳火,远不似方才般寒凉。

  不过要说条件多好,那也是不可能的。

  见到愈发消瘦了的阿玛,弘曦眼眶又是一酸,而与之相反,眼前胤禛的情形倒是好上许多。经过这几日的功夫,该琢磨地胤禛心下已然琢磨了个通透。

  这会儿见弘曦能过来,胤禛这厢更是松了口气,只要皇阿玛尚能对太子存有仁心………

  胤禛心下诸般思索,面上只温言问道:

  “府上这会儿如何了,阿玛不再,可有那些个脑子浑的,做下了什么糊涂事?”

  这好似意有所指的话,弘曦蓦地便想到了这几日四处哭天抹泪,还总想着联系娘家的李侧福晋,心道看来他阿玛虽然平日里不理后宅之事,但这心里头倒也不是全然没数的嘛!

  不过额娘处理及时,除了人心浮动了些倒没掀得起什么风浪来。

  弘曦轻咳了下,方才道:

  “阿玛放心,府上一切都好。”

  “你额娘这几日辛苦了………”

  胤禛点点头,显然即便人不在,四爷对府里情况心下也是差不离的。

  父子俩道了会儿家常,待弘曦情绪恢复的差不离了,胤禛这才开口道:

  “你二伯他们………”

  提到这个,弘曦顿了下,倒也没有隐瞒,暗瞅着自家阿玛的神色。只一五一十将方才情形一一道来。哪怕早有所料,这会儿听到这个,胤禛伏在膝上的拳头依旧狠狠攥起,半响才缓缓放开………

  “这几日外头怕是不会太平,你这些时日便好生呆在府里,莫要一时心软胡乱应下些什么,尤其是身边之人………”

  顿了顿,胤禛方才道:“至于阿玛这里……告诉你额娘莫要担心,不会太久的………”

  弘曦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挨个儿给众位叔伯送了东西,回去的路上,看着一旁较之以往愈发沉默了些许的安宏,电光火石间,弘曦蓦地明白,阿玛方才所言究竟是何意思了。

  事实证明,胤禛这些年对老爷子的了解还真是不虚,将众位儿子们一个个苦哈哈地关到小黑屋,老爷子这头动作可别提多利索了。

  不过短短数日,太子一系纷纷落马,刑部大牢如今已经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朝中众人更是风声鹤唳,生怕这下一秒刀子就轮到了自个儿头上。

  而弘曦所在的四贝勒府,哪怕近日再低调安分不过,到底还是陷入了纷扰麻烦。

  天色渐晚,送走最后一位神色戚哀的来客,乌拉那拉氏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一旁的弘曦本就不好的神色不免又难看了几分。

  “额娘,都怪儿子行事冲动,未曾考虑周全如今倒累的府中不得安生。”

  弘曦斜靠在炕上,颇为烦闷地踢了踢脚尖。

  托如今那位御前红人隆科多的福,也许是当日之事又过于惊人。弘曦那日的行径到底是泄了出去。众王宫大臣眼观鼻鼻观心静待了几日,眼瞅着眼前这位“嚣张跋扈”“横闯宗人府”的弘曦贝子如今仍跟个没事儿人一般。除了几句口头上不轻不重的“训诫”,丝毫不见宫里老爷子有分毫惩治,甚至连平日备受宠爱的“陛下亲表弟”隆科多大人都只得捏着鼻子息事宁人。

  这般时候,这般宽纵荣宠,如何不令满京上下为之侧目,更是令那有心之人生白白出几分侥幸来。

  “这些人也不想想,如今皇玛法圣怒之下,凡他老人家定下了的,哪里能因着儿子给宽纵了去!”

  反倒如今这般四处钻营的模样被他老人家看在眼里,怕是原本三分罪责也成了七分的不是了………

  “道理谁都晓得,可这人啊,临到事头,总是要抱有几分侥幸的。”乌拉那拉氏闻言轻轻摇头。哪怕她自个儿,这些日子心里头又何尝真放下过。

  不过……乌拉那拉氏抬头看了眼儿子身侧,没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下又多添了几分叹息:“这些时日,瓜尔佳大人府上怕是乱的很,安宏那孩子又是素日少言,怕是难以应付。”

  弘曦闻言眉头也皱了皱,“早知道,当日就不该让他回去的。”

  瓜尔佳府如今处境可想而知,身为前太子妃亲族,早前毓庆宫繁盛之时,瓜尔佳氏凭着未来国母不知添了多少荣耀好处。没得如今太子倒了,对方反倒清清白白不带粘连地。

  然而这些同他家小伙伴儿又有什么关系?

  “呵!”

  弘曦小人脸上充满嘲讽,腮帮子更是绷的鼓鼓地:

  ”这位瓜尔佳大人,早前好处时没见有安宏的份儿,千般提防,生怕抢了他宝贝儿子的东西,只恨不得眼里再没了这个人,这时候反倒将人巴巴的唤回去………”

  当谁不晓得什么打算………

  “这是死活非要将安宏同他那宝贝儿子绑一块儿了。”

  早前还觉得对方虽偏没了心肝,行事尚还有一二分光明的弘曦轻嗤一声,只觉当时眼瞎的厉害,语气少有的不屑轻慢。

  见弘曦越说越过分,乌拉那拉氏皱了皱眉头,想到对方往日做派到底还是没多话。只对着小儿子温言嘱咐道:

  “不拘平日如何,那孩子到底姓瓜尔佳,又是族中嫡子系,瓜尔佳大人亲子,你这心里总得要有个章程才是。”

  乌拉那拉氏一妇道人家,虽不晓得此番废黜始末,但只瞧如今京中形势,还至今禁闭也改了的诸阿哥们,便知其中厉害可见一般。如此,也是劝弘曦思虑周全,莫要到时候出了差错后悔莫及。

  “放心吧!额娘,不拘他瓜尔佳府如何,安宏作为儿子伴读又尚未成人,皇玛法总不至于这点脸面都不给儿子。”

  这点子信心他还是有的。

  弘曦说的信誓旦旦,四福晋闻言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那就好”

  到底是眼皮子底下看了几年,素日待人也是个实诚的,好好一孩子如何愿意被那个污遭家世给牵累了。

  话是这般说,为防万一,弘曦前脚从正院离开,后脚便使人收拾一番,准备往宫里老爷子那头敲敲边鼓,生怕老爷子一时气急下了旨意。然而还不等弘曦迈着小短腿踏进紫禁城,便被一则通晓前朝后宫的旨意惊地半响回不过神来。

  “先太子妃瓜尔佳氏,秉资淑孝,赋性宽和,作配胤礽辛勤历有年所,素日更兼屡屡劝谏先太子胤礽……今胤礽之骄狂,实非瓜尔佳氏之过………”

  总而言之,虽然太子行事不妥,但太子妃他老人家还是满意的。

  圣旨最后,更是特许瓜尔佳氏虽除去太子妃尊位,然素日一应待遇类比亲王妃,更是严令内务府不得怠慢。不止如此,连入了大理寺等待审判的瓜尔佳大人也在第二日被放回府中。虽阁下一身朝服,但比之牢狱之中受尽磋磨,甚至身首异处,累及亲族者好了太多。

  不提此时的瓜尔佳府如何做想。

  此一举,满朝上下无不哗然………不知情的文人仕子闻此奔走相告,只道万岁爷不愧为明智之君,盛怒之下尚还能明查秋毫,不暴行牵连。然而满朝之中,曾或明或暗同太子有所牵连之人,只觉一盆冰水泼下,顷刻间便是满身寒意。

  御书房

  康熙垂眸,将手中信书缓缓展开,入眼字迹清秀中和不失淡荡,恬静中却又不失疏旷。不得不说,光是这手字,便是翰林院中诸般学士,怕也少有人及。

  若是往常,素爱书法的康熙说不得还要夸赞一通,然而如今,瞧着眼前密密麻麻写着地内容,老爷子眼中却无半丝欣赏之意,反倒眸色越发地愈发幽暗不明,细看之下,隐约可见冰寒之色。

  半响,一旁伺候的宫人只听得桌面几声微不可见的敲击声,便听上首老爷子淡声吩咐道:

  “梁九功,待会儿你亲自去一趟毓庆宫,这瓜尔佳氏有功,莫要使人怠慢了去。”

  瓜尔佳氏……万岁爷这是连这是连二阿哥福晋都不愿张口了……

  梁九功微颤着身子弯地更低了些,而后很快便领命而去。旁人只道这前太子妃不愧为老爷子亲自择地,当真甚的帝心。如今这般大的事儿老爷子都不曾迁怒………

  没人注意到,刚出了殿门的梁九功虚软着身子,悄悄抹了把额间逐渐溢出的汗意。

  看着眼前一如既往端庄温婉,除去一身华丽衣物,甚至连说话时唇角的弧度大小似乎都与往日无有变化的瓜尔佳氏。

  此情此景,绕是见惯了世情冷暖的梁九功,心下都不禁多了几分冷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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