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 顾林清正坐在床边陪皇帝说话,他答应了皇后, 从太子府出来后要来看一看皇帝。

  其实平日也是每隔几日便来一次,但皇后想让他来的勤一些,他便也应下了。

  皇帝刚喝完药,倚着绣枕看顾林清给他摆弄那些从宫外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他对顾林清算不上严格,允他玩耍,也为他安排了很多课业, 虽然算不上放养,却也绝不像培养储君那般上心。

  以至于尽管顾林风废物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个朝臣敢递折子要求换太子,究其原因还是摸不准皇帝的心思。

  顾林清也摸不准, 但他不在意这个,便也没那么怕皇帝,只当皇帝是个有权势的父亲来尊敬。

  皇帝看顾林清的手一直在他刚得的“石机”上摆弄,冷不丁的突然问道:“去过太子府了?”

  顾林清停下动作, “去过了, 还看见了许太医,他说皇兄恢复的很好。”

  皇帝轻哼了声, 也不知信没信,顾林清又说道:“父皇不用担心。”

  皇帝闭了闭眼,没说话。

  顾林清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 顿了下,才试探道:“父皇……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儿臣吗?”

  然而顾林清也清楚, 就算有什么事要让他办,也必是十分为难的事。

  可事已至此, 他无话可说,更无能为力。

  顾林清几乎算得上有些忐忑的低着头,心中惴惴,脑中胡乱猜想皇帝要跟他说什么。

  是母后?

  还是皇兄?

  但不管是谁,他都只能尽力维持,好在帘外的一声轻唤打断了顾林清的胡思乱想。

  赵由在外面候着,手里捧着药膳,他从刑部出来后便被勒令养伤,如今伤好了便忙不迭的赶过来伺候。

  他到底有资历,胡离已不敢硬拦。

  “罢了,”皇帝叹了口气,看了看帘子的方向,对顾林清挥了挥手,“你先回吧。”

  “……是。”顾林清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出来时正好看见赵由在外面候着,顾林清打起精神笑了笑,“总管身子可好了?”

  “劳二殿下惦记,奴才身子大好。”赵由也笑眯眯的,他一向对顾林清和气的很,此时也一派关心的样子,“这天儿越发的冷了,二殿下再出来的时候可要多穿些。”

  “多谢总管。”顾林清点点头,又指了指帘内的方向,示意皇帝还在等着。

  赵由神色一凛,微微躬身向顾林清行了个礼便进去了。

  出来时外面已经下了薄薄的一层雪,江元在石阶上候着,臂弯里挂着一个大氅,顾林清笑了笑,忽然很想把赵由拽出来让他看看。

  清殿照惯例是不扫雪的,顾林清喜欢让雪慢慢融化,此时回来地上刚好积了一层,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

  江元服侍他换了衣裳,又让人端上来一碗姜茶,顾林清看到他的动作皱了皱眉,“怎么又熬这个?”

  他一贯不喜欢这个味道,总觉得刺鼻的很。

  江元耐心劝他,“主子,您好歹喝些,不然要得风寒的。”

  “哪里就那么容易生病了,我又不是皇……”顾林清顿了顿,将话头咽了回去,皱着眉头将姜茶灌进了嘴里。

  江元适时递上几块蜜糖,顾林清塞进嘴里嚼了。

  他在太子府住了几天,再回来竟觉得这清殿有些空荡荡的,连点声响都没有,只要他不讲话,整个殿中完全是一种沉寂的状态。

  静的让人发慌。

  “母后怎么样了?”顾林清突然出声。

  江元下意识的看了眼殿外的方向,宫人都站的远远的,他放下正在整理的锦被,走到顾林清身边轻声回道:“娘娘这几日都在小佛堂,听伺候的人说陛下去过一次。”

  顾林清心里咯噔一下,元圭粉的事闹得太大,必须要给出个交代,可皇帝的意思他却有些不懂,“父皇这是……下定了决心要保无境了?”

  “主子……”江元欲言又止,劝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顾林清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将视线挪到窗外看了会儿雪便直接进了里间歇下了。

  再醒来已经子时,殿内黑漆漆的,外面倒是透着点亮光。

  是雪。

  大雪飘了半夜,院中积了厚厚的一层,映在窗子上泛着一丝白光,顾林清忽然坐了起来,光着脚跑到窗边,将推窗支起来一条缝。

  江元听见动静揉了揉眼睛,待看清之后又气又急,捧着顾林清的鞋子跑过去帮他穿上。

  四下里寂静的很,有冷风顺着那条缝吹进来,江元打了个哆嗦。

  他抬头看了眼顾林清,他的二皇子好像无所知觉一般,只静静的盯着外面的雪看。

  “主子……”江元忽然有些难过,替顾林清难过。

  都说二皇子过的肆意张扬,可唯有他知道二殿下有多难做。

  二皇子过的赤忱,却也小心翼翼。

  皇后不喜太子,这一点顾林清比任何人都清楚,尤其在被叮嘱要离太子远一点的时候,可太子……是他的兄长呀。

  顾林清同样清楚皇帝也不喜欢皇后。

  江元有一次陪顾林清去景仪宫留宿,也是这样的雪夜,二皇子睡到半夜被窗外压坏枝丫的雪吵醒,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外面折了几枝梅花,回来的路上经过景仪殿,刚好听见皇帝和皇后在吵架。

  满宫的下人都被支的远远的,没人发现他们在窗外听到了里面全程的对话。

  江元听的不甚清晰,他站的比顾林清远,只隐约听到皇帝似乎打了皇后,说了句什么痴心妄想,别的却是听不清了。

  只知道从那以后,二皇子私下更落寞了。

  想来当日是听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算起来这满宫里的人都各有心思,唯有太子对他无所求。

  “主子……”江元想了想,劝道,“主子想吃点什么吗?您晚上没用膳,这会儿喝碗鸽子汤是正好的,也驱驱寒气。”

  顾林清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江元却是松了口气。

  二皇子肯理他就行。

  鸽子汤是早就在灶上煨着的,现在盛来喝刚好,冒着热气,暖沁沁的,顾林清难得笑了笑。

  “让阿元担心了。”

  江元将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不是担心,是一直都放在心上。

  ……

  太子府同样难眠。

  顾林风许久没见过这样大的雪,按理说他应该觉得冷,可偏偏身上热的很,小七浑身火炉似的,将他的手脚都暖的热乎乎的。

  “好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顾林风隔着帷帐缝向外瞄了一眼,白日里还干枯的树枝被雪压着,要断不断的在冷风中轻轻晃动。

  小七想说些什么,可他实在嘴拙,张了张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好跟着一起往外看。

  顾林风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睛亮晶晶的,不免笑出了声,“孤挡着你也不说一声,这样能看清楚什么?”

  原来按照规矩小七是睡在外侧的,就是为了夜里服侍顾林风方便,可那么睡了几天之后顾林风发觉这人总是在自己清晨醒来之前跑去床边跪着,他无意拿小七当侍妾,自然不愿折辱,只好强行跟他换了位置,反正不管如何,小七是绝不敢越过他下床的。

  倒是方便了他现在赏雪。

  顾林风说着就坐了起来,半靠在床头的靠枕上摸了摸小七的头,“好看吗?”

  “好看。”

  “哪里好看?”顾林风随口问道。

  “殿下好看……”小七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连忙闭上了嘴,睫毛颤的扑腾扑腾的。

  顾林风惊讶了一瞬,眼底不自觉的蕴着笑意,他故意敛了神色,佯作生气道:“原来小七爱的不是孤的权势,而是孤的相貌。”

  “没……”小七有些紧张,“属下不是,”他想起来认罪,脑袋却被顾林风的手轻轻摸着,力道不重,却叫他不敢再动,“属下……属下冒犯。”

  顾林风偏偏不放过他,“叫你赏雪,你却巴着孤的脸看,现在又说不是,什么不是?孤的脸不好看?”

  堂堂太子,半夜里不睡觉赏雪也就罢了,还要逼着房里人讨论自己的脸好不好看,这若是传出去,又得说太子府里养着的小妖精有多磨人。

  小七隐约觉得殿下没生气,又不敢直接评价殿下的脸,憋的脸都红了。

  顾林风忽的笑出了声,捏捏他的脸颊,打趣道:“瞧不出来孤在逗你啊,怎么这么不禁逗。”

  “……是。”小七见他没真的生气,也放下了心,乖乖任顾林风捏他的脸。

  顾林风却叹了口气,“总是这样软,叫孤怎么放心将你放到外面。”

  白天王全辉提了一句,他虽然没放人,心里却是有了些计较,小七不能一直被他困在这内宅中,于情于理,他都该给小七一份前途。

  一份能让小七站在他身边并肩的前途。

  原先担心他不够忠心,便一直把人放在自己身边伺候着,如今却是因为不舍得放人。

  担心他受欺负,担心他出去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顾林风总觉得自己现在像个要嫁女儿的老父亲,优柔寡断犹犹豫豫,一边担心女儿受委屈,一边担心女儿在夫家过的太好反而忘记了他这个不招人待见的娘家人。

  似乎心里有感应似的,小七突然抬头看向顾林风,“殿下在担心属下吗?”

  他看着顾林风,眼底极为真挚:“属下不会给殿下丢人的,殿下有事尽管吩咐,属下定会办好。”

  顾林风失笑,“不是担心这个。”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树枝断裂的声响,顾林风抬眼望去,那根枯枝到底没承受住,被越来越厚的雪压断了,那撮厚厚的雪顺着断枝落到地上,彻底将其埋住,没留下一点痕迹。

  顾林风看着外面想了想,突然对小七道:“明日送你去京郊大营,你去找张将军。”

  小七刚要应是,又听顾林风说道:“好好跟着张将军学习。”

  “殿下……”小七有些紧张,不明白顾林风话里的意思。

  顾林风看出他的紧张,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道:“不是不要你,是想让小七多学些本事……”

  来日封侯拜相,也不算孤对不起你。

  小七略微定了定心,“殿下放心,属下多学些本事,殿下日后有什么事属下都能为殿下办好。”

  “……”虽然他不是这个意思,但听到小七这样说,顾林风还是有些高兴,倒是冲淡了一些内心的别扭。

  顾林风低头亲了小七一下,将那张不停翕动的嘴唇堵住,含糊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