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淮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落进了一条湍急的江,他试图挣扎自救,可依旧被滚滚波涛裹挟着向前推去。
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了全部力气,可意识还是渐渐消弭,整个人向江底坠去……
灼热的阳光照在眼皮上,映出一片橙红相间的暖色。
楚淮予双眸撑开了细微的缝隙,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抬手遮挡,等适应光线,他撑起胳膊从地上站了起来。
环顾四周,楚淮予发现自己竟在断天海崖上,而不远处的尽头,有一位披着蓑衣的老者正在垂钓。
他眉心困惑微蹙,抬脚走了过去。
“你乃何人,为何在我渊天墟?”
他声若寒雪的质问,老者却不疾不徐地抬起头,还和蔼地冲他笑了笑:“小友,我们又见面了。”
面前的这张脸干枯皱缩,皱纹深嵌,可老者的一双眼睛却异常矍铄,甚至明亮的犹如孩童一般。
楚淮予觉得这张脸自己一定见过,但在记忆中埋的太深,完全想不起对方的姓名身份。
见他不语,老者问道:“你可有事要忙?”
楚淮予眸间晃过一抹恍惚,摇了摇头。
老者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笑着道:“那就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罢。”
他主动邀人聊天,可等楚淮予坐下后,他只是甩了甩吊杆,没过一会儿又压低帽檐开始打起盹来。
楚淮予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耐心,就这么静静坐着,望着水天一色海面发呆。
日升日落,不知过了多少个朝暮,老者终于‘醒’了。
“妄谛魔尊。”
这道声音将楚淮予从放空中拉回,他怔然的转头,只见老者放下了钓竿,也不看他,只自顾自的站起身来:“你几百万年勤修不辍,为了修炼成道尝尽白苦,既然如此,如今登神阶已至,你又何故在此徘徊?”
随着老者的指去的方向,仙云缭绕的长阶凭空化现,七彩神鸟翱翔其上,苍穹遍染万里金霞。
任何修仙者看到这一幕都会激动地心潮澎湃,可楚淮予眼中却满是迷茫。
过了不知多久,他喃喃地道出一句:“我不能去……”
老者一手负至伸手,一手捋须:“成神者万古不灭,无所不能,你当真要放弃唾手可得的神位吗?”
“我不愿飞升……”楚淮予呢喃着,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此间有我留恋之人,我弃舍不下。”
恍然之间,楚淮予的袍袖忽然传来拉扯。
他低头看去,一只遍布伤痕的小手拽着他的华贵的衣袍:“我想成神,这样就没人再欺辱我了。”
楚淮予瞳仁骤然一缩——
拽着他的正是幼年时的楚淮予,两只瘦的凹下去的大眼乞求地看着他:“上了那个台阶,我们就成神仙了,就不用再吃那么多的苦了。”
楚淮予眼眶涌起酸楚,他蹲下身将小人抱进怀里:“再等等,有他在,我们就不会觉得苦了。”
“你骗人!”小楚淮予一把推开他,眼泪成串的从脸上滚落:“他明明不要我们了,你的珠子他不要你了!”
楚淮予神色蓦地一变,眼神也浸染寒冽:“你不是我。”
“我当然是你。”话音未落,小楚淮予便化作了青年模样,与楚淮予本体别无二致。
“珠子是你的器灵,他只要活着就会忠诚于你,所以一旦你希望他爱你,他就会因虔诚而变成爱你的模样。”
楚淮予的胸口又闷又痛,但依旧咬紧齿关:“我不信。”
幻象化出的楚淮予苦涩的扯了下唇角:“我也不想相信,但你不愿面对的事实也是事实。”
“若如你所说,他与我们真心相爱,那他为何舍尽全身法力也要助你成神?他为何不像我们这般难以割舍?又为何要苦心孤诣的欺瞒我们?”
幻象所问的每一个问题,楚淮予都答不上来。
他反复在心头默念不会的,珠子不会的,仿佛试图催眠自己一般,但幻象却偏要撕开胸腔,让他面对残忍的真相。
“你不说,那我替你回答。”
“因为他为器灵,只要能护你周全,他就愿意无条件献上自己的所有。可忠诚却无关爱情,他始终奉你为主,却从未有片刻将自己当成是你的爱人。”
随着他道出的每句话,楚淮予绝美的面容变得苍白如纸。
他双眸通红,呼吸急促,双拳紧握的模样就像在跟心头那个绝望伤心的自己对抗。
幻象叹息般的苦笑一声,抬袖一挥,唤出轮回之镜。
镜面如水落湖心,阵阵涟漪散去,显现出崇徒南的面容。
“这一世你若飞升,他不过三十之数就会枯折而死。”
轮回境再次转动,幻象指向镜中:“可下一世他会再次托生为人,事业滕达,妻房贤德,寿终九十梦中离世。”
“第三世他为人间帝王……”
“第四世……”
短短数个呼吸之间,楚淮予如看走马灯般,于镜中窥观了崇徒南十生十世。
世世荣华加身,尊贵无极,不再是需要为任何人奉献牺牲的附庸。
幻象收起轮回境,叹息道:“他拼尽全力护你一世,若你当真爱重于他,就该放手成全。”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楚淮予,字字刻骨的问道:“难道你还是要将他困锁在你身边,永生永世只能做个器灵吗?”
成全……成全他吧……
器灵……附庸……无关爱意……
这些声音不断的楚淮予识海回响,他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眼中竟淌出一抹血泪。
幻象眼角也落下一缕鲜红,他的嗓音越发悲悸:“他已经给了你他所拥有的全部了,你难道……”
“呃——”
幻象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被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死死扣住脖颈,双脚一寸一寸离开地面。
随着楚淮予抬眸,幻象看见了他眼中触目惊心的阴鸷。
“你不是我。”
“你是我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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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苏帅博听着这翻来覆去的碎碎念,头都要炸了:“老大算我求你了,你别跟念经一样嗡嗡了行不行?”
面壁的尾声转过身来,淡淡的道:“我只是有一事不通。”
“你不通你也别折磨我啊,我是个大活人,又不像他俩一样挺尸。”
苏帅博口中的‘他俩’,指的正是病床上的楚淮予和崇徒南。
两人已经整整昏迷了半个多月,无论是医院还是玄术都检查不出半点伤势,但人就是不醒。
苏帅博烦的要命,扭头转向床边:“卫蒙你就不能说句话吗?”
卫蒙眼眸微动,面无表情的看向尾生:“当初为什么不把那个伊那托斯直接杀了?他害了陆万倾还不够,现在又把崇徒南和楚淮予弄成这样,难道这就是你和军方想要的结果吗?”
尾生张了下嘴,但最后什么也没解释,只是歉疚地说了声对不起。
苏帅博见状,皱起眉道:“卫蒙,我知道你生气,但这事说到底也不能怨局长啊,上头下了红头文件要人,咱们也只能配合啊。”
卫蒙目光凌厉的看向他:“如果不是你们在凤华山阻止楚淮予,后面军方要人也只能带具尸体回去!”
苏帅博被怼的哑口无言,只能面色讪讪地站在那里。
卫蒙也明白自己这是迁怒,于是别过脸道:“你们两个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守着就行了。”
苏帅博欲言又止,尾生上前轻声道:“那就辛苦你了。”
一妖一鬼出门后,苏帅博才把憋在胸口的气撒了出来:“卫蒙说的没错,咱们当初干嘛那么老实,军方要人就给?就凭他把陆万倾伤的那么重,当初就该让楚淮予把他头拧下来!”
尾生心里也后悔,但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见他半天不说话,苏帅博又急了:“老大,你刚才在里面念个没完,出来你怎么不吭声了?”
尾生眸中若有所思,抬起头道:“崇徒南把所有修为都给了楚淮予,按道理他现在早就应该变回珠子了,为何还能维持人形?”
“嘶……”苏帅博吸了一口气:“对啊,而且这么一看,楚淮予也没飞升诶。”
尾生凝眸想了几秒,忽然转身:“走。”
“去哪啊?你想到办法了吗?”
“回局里,开窥命书。”
苏帅博大惊失色,下意识朝他手腕抓去,结果却握了个空。
他也顾不得站稳,急道:“不得天示,你开窥命书会折损百年功德,难不成你还想再做几百年的鬼啊?!”
尾生没有回答他,只是握了握油纸伞柄:“我自有分寸,走吧。”
“你有个……”
砰的一声,拉开的病房门撞到了墙上。
追出来的卫蒙哆嗦着嘴巴,冲两人喊道:“醒醒醒了,崇徒南醒了!!”
尾生和苏帅博愣了下,然后拔脚就朝病房跑去。
结果刚一进门,苏帅博就被天降威压当场钉在了原地。
他两只狐狸眼瞪的跟核桃似的,这威压是什么情况?哪冒出来的?
苏帅博脖子僵硬的看向卫蒙,然后迅速排除。
尾生是只鬼,更不可能。
苏帅博的瞳仁忽然惊惧地颤了下,他想起十几年前,自己也曾有此一遭——
第一次去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