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一步一踱地回了休息室。
他的速度很慢，一路上很多人端着酒杯过来跟他打招呼。
林舟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付过去的，他勉强笑着，说着一些早就耳熟能详的客套话，等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休息室的椅子上。
休息室里安静异常，只有他一个人。
林舟眼神放空地盯着化妆台，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周乔泽的话，想从中找出一点漏洞，然而全部失败了。
他总算理解了为什么五年前得知他要帮母亲还债，楚奕辰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种解决办法，他却不准许自己插手，还给出那样决绝的选择。
……如果不是与心中的答案背道而驰，他又怎么会那样生气。
所以一切都只是一场演给他看的戏么？
而一旦他做出了不符合预期的选择，不告诉他真相，让他带着自责离开，被那群讨债人卖到风月场所还债，就算是对他的惩罚？
林舟绞尽脑汁地想要推翻这种结论，但毫无疑问无法成功。
他慢慢弯下腰，最终难堪地捂住了脸。
无法接受，他一直以来深爱着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休息室的门在这个时候被猛地推开。
楚奕辰呼吸急促地站在门口，神色焦急。
他见到坐在椅子上的林舟，快步走过去半蹲下身子问：“怎么了，有人跟我说你身体不舒服，脸色特别苍白，是不是又贫血了？蜜月的行程延后一两天，我先陪你去医院看看……”
他说了很多，但是林舟只是坐在椅子上，没有一点反应。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慢慢抬起头，眼眶红了一圈。
楚奕辰见状愣住，以为他是身体难受到不行了，二话不说就要将人打横抱起，送去医院。
林舟拦住了他。
他声音颤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地反问楚奕辰，祈求周乔泽说的并不是真相。
干涩的嘴唇起了皮，林舟几欲落泪地问道：“五年前我母亲欠债那件事，是不是你们设好了骗我的局？”
顿时，楚奕辰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
沉默在整个休息室里蔓延。
他目光闪烁几下，开口第一句却是：“是谁跟你这么说的？”
林舟鼻子一酸，眼睛突然开始发涨。
不否认的意思，就是承认了是吗？
他的声音已然沙哑得不成型了，嘴唇张了又张，很多想问的话堵在心口，最后却只心如死灰道：“是周乔泽，他告诉了我真相，你要报复他吗？”
楚奕辰猜对了人，脸色简直黑如锅碳。
他的心似乎在此刻分成了两半，一半对周乔泽的行为感到愤怒，另一半为欺骗了林舟而感到极度后悔。
林舟得不到他正面的回答，不甘心地又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楚奕辰艰难地道：“……是。”
林舟顿时如堕冰窖，放在大腿上的手都在发抖。
他在楚奕辰眼里究竟是个怎么的傻子，才会傻乎乎地自责了这么多年。
头脑陡然天旋地转起来，呕吐感和各种情绪冲击着林舟整个身心。
楚奕辰上前扶他，却被林舟用力甩开。
“别碰我。”林舟别开脸说。
他努力撑着化妆台面，想要站起，去哪里都好。
总之，他现在不想见到楚奕辰。
只是以他现在的情况，连走路都变得尤其吃力。
没等彻底站起来，眼前一阵旋转，等林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情况时，人已经失去意识晕倒了。
耳边的呼喊声逐渐远去，在一片寂静的漆黑中，无数从前的光阴碎片重新闪过。
林舟麻木地审视过去，那些美好或者痛苦的岁月，那个人给他带来的甜蜜或者绝望，最后全部在眼前宛如蜘蛛网般地一寸寸裂开。
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下午。
头顶是纯白的天花板，窗外的清风轻拂着浅蓝色的窗帘，搁置在窗台上的小花在夕阳下随风摆动着，四周十分安静。
林舟躺在病房的床上，盯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他本以为现在只剩自己一人，可以放空心神不再管外界的事，但没过一会儿，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
楚奕辰见他已经醒了，脚步生生在门口定住。
两人相对无言，他慢慢地走上前，替林舟垫高了枕头。
林舟打掉楚奕辰偷偷摸向自己的手，表情冷淡：“不用。”
看来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楚奕辰深知他的脾性，平时不生气的人，真的生气之后，比寻常人还难哄。
他耐着性子说道：“医生说，你因为情绪波动过大晕倒了，最好还是别激动。”
林舟闭眼后靠，声音里满是疲惫，“那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但是你……”楚奕辰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林舟睁开眼，只是如今其中再没了幸福，唯独剩下悲哀和失望。
他定定地看着楚奕辰，有气无力地苦笑着问：“现在我连一个人待着的自由都没了吗，你到底要控制我到什么地步，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到后来点点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流下。
泪滴划过面颊，最后滴落在被抓出褶皱的雪白被褥上，留下斑斑痕迹。
楚奕辰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摄住，疼痛难忍，却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口。
从前他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了你好”和自作主张，事到如今，全部变成了刺向他们二人之间的利刃。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跟个木桩子似的，最后却只能说一句：“……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的。”
林舟闻言，一下子脱力又靠了回去。
可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现在说这句话已经太晚了啊。
他面色苍白，神色茫然，眼神放空的模样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楚奕辰不敢再刺激他。
在林舟又一次提出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虽然不放心他一人留在这里，但是犹豫再三，望着对方始终不愿意再看自己一眼的模样，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楚奕辰独自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没有听到里面传来任何动静，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决定晚上等人睡着了再偷偷过来瞧一眼。
楚奕辰一连过来了好几天。
因为这场突然事件，原本订好的蜜月之旅全部取消了，这几天内大多数时间两人都坐着相顾无言。
林舟很明显这段时间内都不太想见到他，楚奕辰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强求，只是让他按时吃药。
饶是如此，林舟的身体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削瘦下去。
楚奕辰于是找来了专业营养师，更加努力地让营养师搭配膳食，试图将林舟的身体重新调养到早年的状态。
但是仅仅三天之后就有护士找到楚奕辰，她犹豫几番后，还是将自己看到的情况说了出去。
护士一脸担忧地提醒，“虽然林先生不让我跟您说，但其实他这些天胃口很不好，您每日送过去的粥只喝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了。”
“这样下去病人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您还是多关注一下吧。”
楚奕辰这才知道，原来他每次过去看到的空饭盒，并不意味着林舟都有乖乖吃完。
怪不得养了这么些天，身体恢复没见一点起色。
楚奕辰一着急，当天中午就自己带着食物去了医院，考虑到林舟最近胃口不好，他还特意让厨师准备了一些开胃的东西，坐在床边看着林舟一口一口将食物吃掉。
有他盯着，林舟也不好当面将东西倒了，只是依旧多吃了几口就有了饱腹感，再吃就属于强塞。
林舟放下手里的碗筷，“……下次不用给我送饭了，我可以自己去医院食堂。”
楚奕辰哄着他，主动端起碗又舀了半勺，“这是专门的营养师给你搭配的饮食，有助于你的身体恢复，医生说你营养不够，再吃一点点，好不好？”
林舟无论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不想再吃，但是楚奕辰拿着勺子都递到了他面前。
他的眼神中带着期盼，林舟被这样的他搅得心烦意乱，一颗心浮浮沉沉犹豫不定，最后还是捂住了饱胀的肚子，张嘴去接。
只是勺子刚凑到嘴边，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突然冲到喉咙口。
他猛地捂住嘴，作势要吐。
楚奕辰吓了一跳，立刻丢开勺子，帮他拿垃圾桶盛着。
林舟不仅将中午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吐出来后还在止不住地干呕，等那股恶心的感觉终于消退，他整个人都虚脱了，靠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喘息着。
楚奕辰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望着面前日渐消瘦的人，眼神逐渐凝重。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的爱人需要更好的治疗。
楚奕辰没有再逼林舟吃东西。
他一边收拾餐具，一边假装不经意地开口：“在医院我看你照顾你都不方便，不如早点出院回别墅休养，我会给你请更专业的私人医生，而且在家康叔可以全天照顾你。”
话音刚落，他便见着林舟放在被子上的手猛地握住。
林舟别开头，气若游丝道：“再说吧。”
这就是不想聊的意思了。
楚奕辰一声不吭。
他默默坐着，眉头却越皱越紧，过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劝道：“过去的事情真的就不能让它过去吗？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难道你就非要为了这一件事，放弃我们的未来？”
林舟不说话。
楚奕辰气急了，他一股恼意憋在胸口，却没有地方发泄。
一怒之下竟然直接站起身，离开了病房。
林舟始终保持沉默。
只是无人注意，关门声响起的那一刹，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落下。
最近林舟总是感到身心疲惫，就连睡眠的时间也在无形中增加了许多。
保持清醒的时间总是让他有种慢刀凌迟的感觉，不如合上眼，沉浸到另一个世界麻醉自己。
而这一次林舟做了一个久远的梦。
那是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喜欢楚奕辰的时候，十三四岁，正是刚上初中的年纪。
有一天，林家人决定一起去国外旅行，一去就是一个星期，只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
出发前，林家弟弟很是得意地带着行李在他面前炫耀。
林舟确实很羡慕，但他不想表现出来，这样会显得他很可怜，为了维持那层薄薄的尊严，他只能故意祝福着说一些旅行快乐的话。
然后一个人默默躲在房间里伤心。
直到他们出发前，楚奕辰突然出现在林家宅邸里。
年轻的楚奕辰迈着优雅的步伐，他身着白衬衫和一件毛衣夹克，带着低度数眼镜，看起来非常学术绅士。
笑着对林家夫妻说他听说林家人要出去旅游，于是来接自己去楚家暂住。
林家没有人敢拦他。
林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走过所有人，牵住自己的手笑着说“我来接你了”，平生心脏第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加速跳动。
他是一生被困在孤独城堡里的人，但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等待的含义。
林家不是他真正的家，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
他想一辈子都待在楚奕辰的身边。
梦中无数记忆回流，但现实只过了十几分钟。
林舟的身体突然开始发冷。
意识模糊之中，他难受地裹紧了被子。
往事随梦碎成了泡沫，但梦里的依恋却还保留着。
他恍惚着在梦境与现实里不断穿梭，口中不断地呢喃着同一个名字，但是过去了许久，病房里除了他难受的喘息声，再无动静。
那个人没有来。
是了，人是被他亲手赶走的。
林舟痛苦地用手覆住心脏所在的位置。
呼叫铃就在手边，他却绝望到不想再叫任何人。
他压抑着难受蜷缩身子躺在床上，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希望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或者这场病直接带走他的生命。
理智被折磨得消失了大半，他的手脚开始不受控制地紧抓床单，在被子上留下深深的褶皱。
不知熬了多久，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细响。
林舟的脑子已经烧得模糊，只能感受到额头一阵凉意，头顶有模糊的人影晃动。
但是他却已经不能做出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