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淆看着眼前的两名信徒, 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以为是不会走到这一步的,可这两个“那名信徒”的孩子,还是召唤来自己了。
他不知道面对这俩孩子能说些什么, 父母的故事不一定是这个家庭中公开的秘密,他现在讲出来或许会不太合适。
但是,他以前也想过, 真到了召唤他前来的这一天, 他最好还是要将一切都告诉给那名信徒的孩子们。
“说出你们的愿望。”邪神打算先走一波流程。
那件事本身已经够复杂的了, 还是从常规的模式中平复一下内心的情绪吧。
“妈妈说过, 实在想要找到她、迫切地想要见到她、想她想得不行的那一天,可以画下她曾经画下的法阵, 召唤邪神大人。”女孩抢在哥哥前面, 说出哥哥曾经告诉她无数次的话。
真可笑, 在她的印象中完全不存在那个“妈妈”, 又怎么会想她呢?
谁会莫名其妙地思念一个好像没有在自己的世界里出现过的人呢?
虽然,她的诞生绝对离不开妈妈的作用, 但是她就是和妈妈不亲,这是事实。
就算哥哥说再多妈妈对待婴儿时期的她有多么温柔, 她都想象不到那个人的模样。
女孩对“妈妈”这个身份是带有憧憬和期盼的。
她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妈妈, 如果可以是一个符合大众认知中形象的“好妈妈”那就更棒了!
可是, 她也很清楚,自己只有一个抛弃了她的生母, 而父亲也没有再娶或展开新的恋情。
她似乎再也没有机会拥有只能在课本和故事书中看到的“母爱”了。
而且,连“父爱”都少的可怜。
只有哥哥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不过, 哥哥未来也会组建自己的新家庭, 比自己年长十几岁的哥哥,估计再过不久就要有自己的小家了。
可是她, 什么时候又能够有一个新的、称得上“家”的地方呢?
神明看出了信徒的迷茫,柔声道:“我的确见过你们的母亲,大约十年前,我被你们母亲画下的召唤法阵召唤到了——”
潜淆看看四周,这里的熟悉感觉令他的记忆复苏:“在那里,就是在那棵树下。”
“邪神大人的记忆力真是让我羡慕,”女孩幽幽地说,“我连关于妈妈的哪怕一件小事都记不住了,您却能记住这些长得都差不多的树。”
邪神知道对方大概不愿意听,但仍是说:“那棵树的变化不小,当时没这么高,甚至只跟你的手臂差不多粗细。”
这两个孩子的生活虽说不至于到缺衣少食的地步,但也是过过苦日子的。
精神上的苦痛远比物质上的强烈,母亲离开多年、父亲常年不在,年龄差距太大的兄妹越来越难找到共同话题了。
在这个家里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因此,女孩在同龄人中算是消瘦的,与她手臂有着相似直径的树,她想象不到会是此时映在自己眼中的这一棵。
那是棵高大的树木,即便没有高耸入云,也是她难以望到顶端的。
爸爸、哥哥……甚至是邪神大人,都对妈妈的事有印象。
除了她。
“妈妈为什么要选择离开?”她问出了这个十几年来缠着哥哥和父亲不知道多少次的问题。
“离开吗?”神明眼里的惊讶不似作伪,“我能够感应到,你们的妈妈其实一直在家里。”
只是存在的形式不同罢了。
没办法,毕竟是“纸人”。
潜淆想起了更多有关这家人的事。
近三十年前的某一天,那名信徒——也就是孩子们的父亲——来到邪神殿找到了他。
当时,召唤法阵图纸的传播并不广泛,许多人都是通过去神殿“蹲守”以求能够向神明祈愿。
亲眼见到自己信奉的神明,那绝对是无比光荣的。
有的信徒为了证明自己的虔诚,会每日前往离家最近的神殿奉香唱经。
那名信徒,就是在坚持不懈地去了无数趟邪神殿之后遇到了邪神。
见到神明后,那人苦苦哀求神明实现自己的痴心妄想。
潜淆很少遇见一上来就直接哭着跪求自己的信徒,人类的情绪在崩溃之前通常是不会在神明跟前如此外放的。
而且,究竟是怎样的祈愿,会使祈愿者本人都觉得是神明不会轻易答应下来的痴心妄想?
“邪神大人,我,我爱上了自己制作的纸人……”那个青年男子脸上糊满了涕泪,“您可以帮我将她变作活人吗?”
是了,这种堪称是“邪”的事,也就只有邪神有可能会接受了。
要是让祂神听到了,冷嘲热讽一番都算是轻的了。
这尊神明一开始并没有觉得“纸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仅是想着有关爱情的事去找爱神不是更专业对口吗?
哦,这人不是想要纸人爱上自己,而是想要纸人活过来。
那的确是爱神不会去管的事了。
看着情感真挚的信徒,潜淆有点儿心软了。
虽说听上去有些麻烦,但是以自己的实力还是帮得上忙的。
不过是令纸人活而已,他能够做到。
可是,神明忽略了人类的索求是一旦开始便无法终止的。
“邪神大人,纸人有了独立的思想之后,好像并不是那么依赖我了。”信徒向神明倾诉着自己的烦恼。
那三年中,潜淆由于神约法庭的新政策必须于空闲时间停留在一座邪神殿,因此接受了那名信徒一次又一次再一次还一次的祈愿。
“你需要的是真正的爱人,还是任你摆布的偶人?”邪神问道。
信徒犹豫了一下,还是遵从了内心的想法:“后者。”
神明停顿了一下,不善交际的他不知道可以在这时接什么话。
好坦诚。
不是所有人,都具有将自己内心的阴暗想法剖开放到神明面前的勇气。
这名信徒,好像不止是喜爱自己的“作品”。
既希望纸人有血有肉,有想要活人任己摆布。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
邪神的“邪”在那时占据了上风,潜淆更像看看这名信徒在达成这个心愿之后,又会有着怎样的生活。
“我会帮助你的,”神明的身后逸散出了一些黑色的雾气,“你想要对方听你的话,并且永远爱你、忠于你。”
潜淆将信徒的祈愿直接摊开了讲。
“是,是的!”信徒激动地当场磕了几个头,“多谢邪神大人!”
半年之后,那名信徒有了新的愿望:与纸人成婚。
“我的妻子需要一个能在宾客前正式登场的身份,”信徒意气风发,与当时跪地哀求的人截然不同,“希望邪神大人可以帮我这一个小忙。”
邪神没有多问什么,而是直接给了信徒一个有效的身份证明。
再过了一年,那名信徒的笑容增加了,乐呵呵地向神明说:“邪神大人,我想要成为一名真正的父亲。”
邪神道:“我不负责医治人类。”
信徒变换了几个表情,深吸一口气才说:“是我的妻子,纸人是否可以顺利生育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
但也难不倒邪神。
“服下此药,”潜淆十分严肃地说,“不过,纸人的原材料只有那么一叠纸,有了孩子之后,你妻子的状态会不稳定,有可能会失去现在的肉身。”
有没有孩子,是那么重要的事吗?
邪神并无子嗣,也没有这种打算,所以不理解信徒的选择。
这人不是一直以来的愿望,不都是希望纸人可以常伴自己身边吗?
如果对方现在所求的“孩子”和已有的“妻子”产生了冲突,又会如何抉择?
神明起了几分看戏的心思,不过满足信徒的心愿,本就是他的工作。
他不是一尊能完全明辨是非的神明,只是做着信徒祈求他做的事。
为神者,大多如此。
“有孩子就可以——这药是吃一颗就可以怀一胎吗?”信徒的眼中闪着不自然的光。
邪神颔首表示肯定,没有说出孩子越多,纸人状态便会越不稳定这件事。
不过,这是可以简单推断出的吧?
要是想不到这一层,也许就是对“家人” 不上心了。
原本在离开那座邪神殿之后,潜淆觉得那名信徒以后的事就与他无关了。
未曾想,那“纸人妻子”,竟是画下了他的召唤法阵。
“邪神大人,您还记得我吗?”容貌艳丽的妇人有着与妆容不太相符的音色和语气。
即使有十几年未见,潜淆也能认出那是那名信徒的“妻子”。
纸人的妆容,一经绘制,终生无法再改。
神明道:“自然记得。”
妇人不多寒暄,直奔主题:“我想要离开这里。”
啊,好像出了什么差错?
也是,在生育了两个孩子之后,就算是纸人,也难以做到对“丈夫”言听计从了。
“我可以帮你,”邪神清楚,这同样是自己的信徒,“你可以回归原本为纸的生活。”
“那样我会很感激的。”妇人并不反感自己再次便会一叠纸。
当纸也好过当人。
“而且,你的孩子会因此得到庇护。”神明看得出来,对方是真心疼爱孩子的。
妇人茫然地问:“孩子们,不能和我一起离开吗?”
神明不再言语了。
今天的邪神,也不知该如何向信徒解释其中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