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木棉>第66章 豪猪(一更)

  颜星逸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方明熙隐隐有感觉,他知道颜星逸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于是他敛起所有笑意,坐直了身体。

  虽然颜星逸想说,可他毕竟从未主动跟别人说过这些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早上那种被人掐住喉咙无法发声的感觉似乎再度降临,他张了张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气音。

  方明熙没有催促,只是紧紧握着颜星逸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神色温柔而耐心。

  如同许久以前方明熙说过的一般,如果颜星逸不说,方明熙会等到他愿意说的那一天,而只要他愿意说,方明熙会认真地听到最后。

  颜星逸的紧张被方明熙的目光抚慰,他咽了口唾沫,又深呼吸了一次,再度尝试开口:

  “我……”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狭小的房间里,仍旧能听清楚。

  “……我……”颜星逸努力地把那句话挤出喉咙,“我生了一种病。”

  它可以被叫作双向情感障碍,也可以叫作躁郁症。

  颜星逸其实很少用这些名字称呼它,他只会管它叫“病”,不管自己身上是否有其他病症,但只要说起他身上的病,永远指的都是它。

  他第一次得知这个名字,还是因为那个女人。

  颜星逸的母亲曾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画廊,在生下颜星逸以后金盆洗手,将画廊交给颜父打理,自己则把全部心力放家庭上,专心当家庭主妇。

  变故的苗头出现在一个普通的傍晚,颜父面色惆怅地在饭桌上说:“画廊出了点问题。”

  它缺乏新鲜血液的输入,凭着微薄的收入,已难以支撑高昂的租金。

  颜母并不懂这些,只能慌乱地问道:“那该怎么办啊?”

  “小安,重新画画吧。”颜父握着她的手恳求道,“就当为了我,或者画廊,它是你的心血,我不想让它毁在我的手上。”

  颜母有些为难,她已经很久没有画过画,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画出那样的作品。

  “一幅,再画一幅,只要熬过这段时间,我很快就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在颜父的劝说下,她还是答应了。

  即便许久没有碰过,但那始终是颜母前半生赖以生存的东西,画板前的她犹如一朵盛放的玫瑰,张扬明艳,光是坐在那里就能吸引全部的目光。

  坐在她身旁的颜星逸身高只够得着画板的底部,他只能看到画笔在白纸上飞速地跳跃,颜料开出了花。

  母亲轻哼着歌,画中的太阳落在那双漂亮的眼眸中,闪出耀眼的光。

  积蓄了许久的灵感一朝倾泻而出,新作完成得比颜母想象中要快。喜出望外的颜父对她的成果赞不绝口,抱着面色羞红的颜母转了一圈,道:“既然都开始画了,不如再画一幅吧?”

  沉浸在创作的快感和爱情的甜蜜中的颜母自然是同意的。

  然而灵感总是有枯竭的时候,当颜父的要求从一幅,变成再一幅,再到两幅,三幅……快乐终于演变成负担时,颜母的病复发了。

  颜星逸站在那道时隔两天再度打开的房门前往内望去,放在画板上的画在十分钟之前被人搬走,此时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木架子,他的母亲躺在地面上,姿势蜷缩如婴儿,哭泣的声音回荡于寂静的房间。

  一个白色药瓶骨碌碌地滚到他的脚边。

  颜星逸捡起来看了一眼,那时的他还不认得瓶子上那些将会跟随他十数年的字眼,只是握着药瓶,跑到母亲身边,满脸担忧地问:“妈妈,你不舒服吗?”

  颜母的模样十分狼狈,颜料打翻在她的身上,纠缠融合成脏兮兮的灰色,铺开的白色裙摆满是斑驳,好似一片枯萎破败的百合花瓣。

  颜母从双手中微微抬起头,眼泪划过站在皮肤处的红色颜料,在美丽的脸庞上留下血一样的水痕。

  “……救救我……”她并没有认出自己的孩子,伸手用力抓住无措的颜星逸,在幼嫩的手臂上握出深红的指痕,用哭得喑哑的声音哀求,“救救我……”

  她以为自己在溺水中抓住了一根浮木,其实只不过是一根带有裂痕的细枝。

  颜星逸救不了她,他也一早被拉入了深渊。

  最早发现端倪的是颜父。

  颜母因病入院,导致颜星逸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大大增多。颜星逸本以为,是因为自己难得和父亲在一起度过假期的缘故,才会让他一改平日里的安静,被兴奋支配了语言系统。

  当他在凌晨三点仍旧保持着异样的亢奋,为自己和父亲安排明日的行程时,颜星逸从他的父亲眼中看到了疑惑,与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

  他那双与颜母一模一样的眼睛被一只大手挡住,颜星逸不明所以,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逸,我们明天去看妈妈,好不好?”

  “好呀,那我们得先去买束花吧?”颜星逸歪着头想了想,“还有妈妈喜欢吃的艇仔粥!我还听我的同学说,北街那边开了一家新的面铺,很好吃。”

  “好,那就先去买花,再去买粥。”

  父亲的语气听上去很温柔,颜星逸却敏锐地察觉到底下藏着的几分厌恶。

  他没能买上花,也没能买到粥,父亲把车径直停在医院,然后将颜星逸推进了一个房间。身穿白大褂的女人朝茫然的他露出温和的笑,连珠炮一般向他提出了许多个问题,有些颜星逸甚至听不懂,也答不上。

  那位医生在做完记录以后,便离开了房间,颜星逸坐在满室苍白里,父亲的怒吼穿过门扉,落进他的耳中:

  “她竟然给我生了个怪物!”

  颜星逸自那时开始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和母亲是一样的。

  颜父最终无法忍受有两个怪物的家。他认识了一个正常的女人,对方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为了那个正常的家,将颜星逸和他的母亲丢在这间冰冷的屋子里。

  颜母的病情进一步加重,但迫于生计,她只能再次尝试重新创作。只不过在大多数时候,她的手连画笔都握不住,废纸在房间内堆砌成山,比起画室,它更像是一个垃圾场,而母亲形容枯槁地坐在其中,像一颗摇摇欲坠的枯枝。

  直到某一天,她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三天三夜,终于兴高采烈捧着一幅盖着画布的画,走出了画室。

  在出发去画廊之前,她久违地在颜星逸的额头落下了一个吻。

  可当她到达画廊,看到的却是人去楼空的店铺。

  她那时才知道,自己之前重新创作的作品从来没有在画廊的任何一幅墙上挂过,它们被包装成礼品,送到了需要讨好的人手上,又或者转换成崭新的钱,落到了颜父自己的口袋里。

  颜母回来以后将自己关在画室整整一夜,颜星逸推开门时,里面已被她砸成了一团废墟。

  她自那日起便彻底陷入了癫狂与幻想,性情大变,日夜酗酒,对颜星逸拳脚相加,会在醉酒之后死死掐住颜星逸的脖子,愤怒且绝望地摇晃着他,歇斯底里地将一切归咎于他:

  “你为什么要生病?!”

  “如果你不生病,阿恒就不会走!”

  “……为什么?为什么啊?!”

  颜星逸感受到母亲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脸上,明明他在窒息中几近晕厥,她的声音却如此清晰:

  “如果我没生下过你就好了!”

  是啊,为什么呢?颜星逸在模糊中想。

  他无法回答,颜星逸能做的,只有将昏睡过去的母亲从客厅搬回卧室,并顶着脖子上发青的痕迹收拾客厅的残局。

  颜星逸和他的母亲是身处深渊的两只豪猪,身上的刺永远在伤害对方,可他们却只能相依为命。

  最后的最后,颜星逸的刺终于深入了她的心脏。

  他成为了深渊中仅剩的那只豪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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