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楚两家联姻的背后, 除了郎才女貌家世般配外,很明显还带着一定的政治目的。
两家的老狐狸可能是衡量了很久好不容易才选择彼此,今天被朝慕这么一搅和, 这亲是结还是不结?
尤其是最要脸面的楚家,结亲吧有辱名声, 不结吧对方又是最合适的合作伙伴。
所以两家自然会“谢、谢”朝慕,可能会“谢”她全家!
说不定梁家半夜醒来都得掀开被子跺上两脚念叨两句小郡主的名字以表“感激”。
阿栀看向朝慕, 心思稍微活络起来。
如果小郡主肯放她身契,阿栀是真的会谢谢她,真心诚意的那种, 往后余生烧香拜佛的时候都会祈祷朝慕一生顺遂长命百岁。
许是她的眼神太明显了, 朝慕回头看她, “嗯?”
“小雀的身契,郡主当真就这么给了?”阿栀试探着问。
朝慕缓慢眨了下眼睛, “嗯。”
小雀自然是不能留在府里的, 跟梁府有牵扯的丫鬟,心里又惦记着当梁小公爷的姨娘,这样的人, 只要梁家稍微引-诱一二小雀便会毫不犹豫做出背主行为。
这样的隐患, 朝慕怎么可能留在身边两次。
既然小雀这么想回梁家,那就把她早早地送回去, 还是以良民的身份送回去, 恶心一下梁、楚两家。
“怎么突然这么问?”朝慕看阿栀, 余光往梁府马车离开的方向瞟了一眼,随后了然, 拉长尾音,“哦~”
阿栀耳朵微热, 垂下眼低着头,规规矩矩站着却没说话。
朝慕凑头看她,软糯糯的声音慢悠悠问,“阿栀也想要身契呀~”
阿栀脸滚烫,却大胆地“嗯”了声。
万一她说不想要,以小郡主心黑的性子,假装听不懂她的客气真就不给她身契了,那她找谁哭去!
朝慕双手背在身后,指尖在阿栀看不见的地方欢快地捻在一起,脸上却不显,甚至一反常态的好说话,“那阿栀你小小地求我一下下,我便给你~”
这么简单?
阿栀心里很警惕,身体却本能地直起腰看向小郡主,眼里都亮了几分,显得很是精神,“郡主说话算话?”
朝慕手摸着良心,一脸真诚,“自然是不算的。”
阿栀,“……”
那你说个锤子。
阿栀又塌下肩膀垂下头。
也不失望,毕竟没抱希望。小郡主要是这么好说话,阿栀反而觉得不踏实。
小甜糕是典型的面甜心黑,给小雀身契怕是想让小雀更好的在梁府当个搅屎棍,良民的身份比贱奴难处理多了。
而她对小甜糕来说,目前还有利用价值,在完成这个目的前,她才不会轻易把最终筹码给出来。
毕竟对于驴子来讲,面前得吊个胡萝卜才能让她更勤快。身契就是吊在阿栀面前的那根萝卜。
可能是见她太安静了,朝慕认真看她,“阿栀。”
阿栀抬眼,朝慕眼睛弯弯,抬手挑起她鬓角的一缕碎短发捻了一下,用食指轻轻挽在她耳后,“那阿栀你帮我做一件事情,我便把身契给你。”
阿栀微怔,目光落在鬓角处的手腕上。鹅黄袖筒往下滑,露出的那截腕子雪白纤细,骨感脆弱,当不起重重一握。
朝慕收回手,眼里笑意不减,轻声道:“当上管家。”
“不过啊,”朝慕单手提起衣摆,在阿栀晃神的时候已经抬脚迈过门槛,扭身看站在原地的阿栀,“阿栀要是真的想要,今日我便可以将身契给你。”
她站在齐府门内,背着光,身后是高墙深院的府邸。阿栀站在门外,迎着光,背后是宽敞自由的街道,主仆两人隔着一道门槛对望。
阿栀抿了抿唇,望向孤寂单薄的朝慕,先开的口,“郡主这次的话当真吗?”
朝慕忽然就笑了,梨涡浅浅醉人,朝她伸出右手的小拇指,“那我同阿栀拉手指,这次一定当真。”
阿栀往前几步抬脚跨过门槛站在朝慕身前,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试着伸出小拇指,“好。”
朝慕伸手勾住阿栀的小拇指晃了晃,“阿栀当上管家,我给阿栀身契。以此为契,绝不反悔。”
拇指指腹印着拇指指腹,盖下重重一印。
十指连心,阿栀觉得那“印章”像是印在了她心头,引得她心脏轻轻一颤,像是被烙下印记。
朝慕开心了,连走向院中光里的背影都透着股轻快,开口慢悠悠背起《女诫》,“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
她扭头看阿栀,“蒙阿栀之余宠~,赖——”
她反手摸自己良心,美滋滋,“赖余性格之温顺~”
温顺?
阿栀,“……”
这太学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去啊,连《女诫》都敢乱改。
阿栀边跟着她往院里走,边低头悄悄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总觉得被骗了。
宫里人骗她,多数是奔着骗她命来的,所以阿栀警戒贼高,可小郡主骗她好像是骗她感情。
试图骗她主仆之间最珍贵的忠贞之情!呵!
阿栀才不会上当!
阿栀努力忽略鼻前小郡主身上清清浅浅的暖香,以及鬓角处还残留的微凉触感,在心里不停重复着:
她的目标是身契,是自由,是养老种花!
其实“管家换身契”这件事情之前便是主仆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如今说出来好像又莫名多了一股踏实跟保障。
像是口头之约变成了白纸黑字,有了契约之力,也更让阿栀有动力。
至少小郡主对自己说出了她的目的,而不是像小雀的事情那般“忘了”告诉她。
对于小雀被放出来的事,阿栀在吃完小郡主投喂的两块点心后就放下了,她又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丫鬟,还是能分清轻重的。
阿栀只是感觉小郡主的心黑在自己面前是越来越不掩饰了。
不过对于合作来说,这好像也不是坏事……吧。
送走了府中客人,朝慕还是要看书的,四日后便是她入太学考试的时间,朝慕想“努力”一下。
……如果不是阿栀路过窗边看见她趴在桌上睡着了,险些真信了这话。
朝慕睡觉,阿栀还是要忙活的。
宴后跟宴前一样辛苦,半点都不能松懈,毕竟到了要捞油水的时候,傻子才交给别人干自己去休息!
像这种比较重要的府宴,请的又是京中有头有脸的贵女们,聪明人是不会在宴前克扣东西捞油水,否则要是短了什么缺了东西,导致宴会办砸主子丢了脸面,那她这个负责宴会的人,丢的可就是命了。
真正捞油水的时候,是在府宴之后。
这时候客人走了,主人也因宴会圆满成功很是开心,那下人就能从中捞些好处。
比如主子们吃下用下的东西,嘴上说是拿去退,其实都是私下高价卖出去。
到时候随便寻个由头比如“磕了碰了坏了扣了钱”,那中间的差价不全都进了她的腰包吗。
还有,今日摆出许多花,齐府怎么可能养这么些花,自然是从专人那里买来的,现在用完不用了,拿回去退了也是一笔钱。
宫中赏赐的酒食,用过之后便不再入账,那就可以拿走卖掉。
虽然后厨里的大厨会贪那么一两杯,但他们终究是胆子小不敢多贪,阿栀便可以把这些东西拿过来,换个包装卖出去!
她干这些事情相当熟稔,从没出过纰漏。想在宫里活下去,各处的金钱打点少不了,要是没点“贪”心,腰包里哪能存下银子呢。
不过她也不多贪,否则太惹人眼红终究会作茧自缚,估计这也是她从来不出事的原因。
她贪的那点小钱谁在意呢,根本看不上眼。
不过对阿栀来说,聚少可就成多了。
尤其是如今她的钱匣子里几乎没钱!再少对她来说都是多的。
阿栀心里已经在搓手数钱,面上却四平八稳木着脸没多余表情。
她在外人眼里,永远是那个宠辱不惊清冷板正的大丫鬟。
“阿栀你太棒了,府宴办的这么好,连齐管家都挑不出半点错。”
翠翠今日开心坏了,她头回见识到这么多贵女,也头回见到别人家的丫鬟是什么样,可算是开了眼界。
“我还青涩稚嫩,自然是比不上齐管家做事周到,将来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阿栀余光瞥见志远过来,面无表情说着恭维自谦的场面话。
这次府宴,齐管家除了怂恿小雀去求朝慕外,倒是没搞出别的麻烦。
可能他心里也清楚,这是小郡主回京后的第一次宴会,要是出了太大的纰漏,宫里那边是不会不管的,以宫中的手段查到他是迟早的事情。
齐管家只是想收拾阿栀而已,还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进去。
所以他利用小郡主“心软”让她把小雀放进来。
小雀是齐管家买进府里伺候朝慕,在买人的时候自然会提前问清小雀的事情,知道小雀是梁府出来的后,才在这次府宴上让小雀出来闹场:
一是让朝慕得罪梁、楚两家。
二是让她跟朝慕不合。
小雀是阿栀罚去后院的,如今小郡主把人放出来,会显得不给阿栀这个大丫鬟脸面,造成主仆离心。
但凡阿栀是个要强的人又及其看重向阳院里大丫鬟的身份跟脸面,心里再偏激些,还真能着了管家的道。
可惜,阿栀跟小郡主一条心,而且阿栀真正在乎的也不是大丫鬟的身份。
至于志远这时候过来是为了什么,阿栀心里多少也能猜到。
果然,志远走到两人阿栀翠翠面前,微微笑着开口,“没看出阿栀姑娘年纪轻轻这般能干,这么大的一个府宴都办的滴水不漏像模像样,倒是让人惊喜跟意外啊。”
“我愚钝,全是郡主手把手教得好。”阿栀有锅就往小郡主身上甩,小郡主肯定会帮她打圆场,而且志远也不敢真拿这事问到朝慕面前。
反正她会的不会的,全说是小郡主教的,这样别人也不会怀疑她有问题。
志远脸色僵了一下。
齐管家跟他的想法都是离间这主仆二人,如今见阿栀这个态度,自然知道计划失败了。
志远也不气恼,又笑着道:“这次府宴阿栀姑娘前前后后操劳几日辛苦了,齐管家的意思是剩下的这些善后清扫的粗活累活都交给府中下人去办就是,阿栀姑娘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他回忆齐管家的话,像是背诵一般,“阿栀姑娘一个女孩子家,总不能所有重活都由你来做,要是这样,府里还要管家跟下人们做什么。”
“粗活”“重活”?
听听听听,抢钱的来了!阿栀就知道!
志远来的时候,还没张嘴呢阿栀就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如今听完还真是毫不意外呢。
齐管家是觉得她年纪小可能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所以过来以“觉得她辛苦”为名义,想抢走宴后捞油水的机会。
到时候才真是苦活累活她全干了,然后一文钱的好处都没捞到!而齐管家整场宴会什么都不用做,事后动动嘴皮子夸她两句就能得到一切。
真是不要老脸啊。
他可能也觉得自己一个长辈,亲自过来跟小辈说这些太不要脸了,所以让跟她差不多同龄的志远来说。
翠翠也觉得志远跟齐管家没安好心,因为阿栀刚才说要去退花的时候眼里分明带光,丝毫不觉得累。
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也不清楚里面的事情,但她乖乖站在阿栀身后认真学习,没添半分乱,多听多看总没错。
阿栀微笑挺胸,维持着彼此脸面,“多谢齐管家体恤,我年纪小体力好,正是需要磨练的时候,丝毫不觉得累。”
她道:“而且我做事习惯有始有终,要是只做到一半就撒手不干,心里会始终惦记着的,晚上说不定都睡不踏实。若郡主兴起问起来我也不好跟郡主交差。”
阿栀朝志远微微颔首福礼,“还望齐管家体谅。”
“你……”志远被她的话堵住,再往后怎么说就不会了。
他之前讲的那些全是齐管家亲口教的,他到这儿才说得这么顺畅,如今见阿栀这般行事跟他预想的结果不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得硬着头皮说:
“这是齐管家的意思,他也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知道享受呢。”
现在放手不干那才是真不会享受的傻子。
“我是奴婢,给主子做事是我的福气,怎么敢谈享受呢,”阿栀眨了下眼睛,“自然,这也是郡主的意思。”
他拿齐管家压自己,自己便用郡主顶回去。
“那你等着,我再去问问齐管家,看他怎么说。”志远不会应对,只能先扭头回去。
阿栀微笑着送他离开,心里轻嗤了一声蠢货。
这样的人是怎么留在齐管家身边受重用的,还被齐管家颇为器重的带着呢?
阿栀疑惑,侧头轻声叮嘱翠翠,“你私下里去查查这个志远跟齐管家是什么关系,别是亲戚吧。”
“没听说啊,”翠翠这事还是知道的,至少知道明面上的,“志远是才来的,说是家里特别可怜,齐管家怜惜他这才把他留下来,没听说两人是亲戚关系。”
“就这么简单?”阿栀疑惑。
那不能够啊,这样的油水,除了亲信不可能告诉别人,而能当亲信的自然都是聪明人,不可能是志远这样稚嫩的毛头小子。
齐管家也是够自信,觉得齐府在他掌控内,小郡主又不是个为难人的性子,这才让志远独自走动办事。
否则要是换成别家府邸,志远这样的在府里根本活不下去,更别提像这样狐假虎威了。
见阿栀皱眉沉思,翠翠说,“那我私下去再问问。”
翠翠看向身后的花盆,“那咱们真等齐管家的回复吗?”
阿栀目光平静地看向翠翠,耐心引导,“你觉得应该如何做?”
翠翠咬了下唇,睁开小圆眼,大胆起来,说道:“自然是不等他,府宴的差事本来就是交给你做的,办宴的时候你做主,现在自然也是你做主,这事郡主是允了的。”
“这就对了嘛,”阿栀露出些许欣慰神色,伸手摸摸翠翠脑袋,像是夸徒弟,“你要记住,府上的主子唯有郡主一人,听她的就行。”
翠翠小圆眼笑成一条缝,“好。”
“不过阿栀,”翠翠乐呵呵说,“你刚才眨巴眼睛的时候,动作像极了咱家郡主。”
阿栀,“嗯?像郡主?”OvO?
翠翠肯定,“对,特别像。”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同时不影响指挥下人做事,根本没打算等齐管家回复。
志远回到齐管家住处,才发现齐管家没坐在屋里看账而是直接站在门口等他,显然觉得这事很重要。
“怎么说,她答应了吗?”齐管家问。
志远微微缩了下脖子,因差事没办妥而觉得有些心虚,“没有,她拿郡主堵我。”
志远把两人的对话从头到尾重复了一遍,看着齐管家的脸色,小声说,“干爹,看来这个小蹄子真不是善茬,根本油盐不进。”
齐管家右手缓慢转着左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我猜到了。”
能把这么大的一个府宴办的有条不紊,足以证明阿栀不是条憨狗。
志远闻言不由松了口气,然后又替齐管家担忧起来,“那这事要是让她去办,她会不会发现什么啊?”
比如齐管家私下捞油水的事情。
齐管家看了志远一眼,心道他还是太年轻了,这般纯真的性子,若不是自己亲生的种,他才懒得带在身边这么耐心的教呢。
“志远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是不喜欢银钱的,”齐管家笑了下,“那丫头也一样。”
掉进嘴里的肉骨头,再忠诚的狗都会本能的咽下去。
这么多的油水,没有人会不心动。一旦阿栀从中得了利她便不会吐出来,那这样的人跟自己有什么区别呢?
大家都是同类,阿栀也不敢说他什么,更不会揭穿他,否则以后她还怎么捞油水?这便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利益关系。
只是可惜了这么一大笔钱!
只要想到这里齐管家依旧会觉得肉疼。
“还好小雀的事情办的不错。”齐管家自我安慰。
志远没听懂,“小雀的事情不是解决了吗?”
被小郡主放了身契,还跟着梁小姐回了国公府当姨娘,简直是走了狗屎运,往后只剩好日子了。
“谁说解决了,”齐管家微微眯起眼,意味深长,“这才刚开始呢。”
小郡主刚回京就举步艰难一下得罪了梁、楚两家,就是主母在家,也会指着她的额头骂一声“蠢货”。她多管这个闲事做什么呢,跟梁、楚两家比起来,小雀不过一个丫鬟。
牺牲一个丫鬟就能维持的关系,她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把事情全抖落出来。
这下好了吧,梁家恨死她了,楚家估计也是。
梁佑芸的确恨死朝慕了,不仅恨朝慕还恨小雀。
从齐府回去的路上,阿秀本来想把小雀从马车上拽下来,让她跟着车走。
什么身份,也配跟小姐们一辆马车?
梁佑芸唇色苍白,唯有眼圈泛红,袖筒下的指尖紧紧掐着指腹才维持住仅有的体面跟冷静,颤着音低声呵斥阿秀,“你还嫌梁府今日丢人丢的不够多吗?”
今天来了这么些人,难免有跟梁家不合的,也有不喜欢她的,现在这么会儿功夫,齐府里发生的事情说不定早就七嘴八舌传出去了。
里里外外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梁府的热闹呢,这时候要是把小雀从马车里撵出去,不是亲手把热闹送到别人眼皮子底下吗。
梁佑芸今日已经丢脸丢的够多了,实在经不起再折腾。
阿秀这才躬身退下,“是。”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似乎连同空气都一同隔绝了,显得不大不小的马车里瞬间逼仄起来,压抑的让人难以呼吸。
小雀抱着自己的包袱坐在最角落,看着梁佑芸想说什么,又被对方斜来的眼神吓退。
她从未见过这样凶的小姐,冷漠的仿佛变了个人,完全没有平时的温婉大气模样,就连身上柔软的粉色衣服这会儿瞧着都透出一股冷锐感。
梁佑芸掐着手指,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楚清秋,轻声唤,“清秋。”
楚清秋从上了马车起就开始靠着车壁闭眼假寐,明显是不想同她对视跟说话。
梁佑芸觉得,若不是顾忌着两人从小到大的情谊,楚清秋刚才怕是在齐府时就当场甩脸子直接回楚府,而不是还等着她一起回去,让她不至于独自难堪。
“清秋。”梁佑芸见楚清秋没动静,不由探身将右手轻轻搭在对方的膝盖上。
楚清秋这次终于有了反应。
楚清秋抬起眼皮垂眸看膝盖上的纤纤玉手,视线顺着对方的手臂落在对方那张我见犹怜的脸上。
梁佑芸寻常爱穿浅粉色,人也同粉色的荷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在污浊里的后院里生长却能做到亭亭净植不蔓不枝,温婉大气到让人为之吸引。
楚清秋自幼同她交好便不是因为她是国公府的嫡小姐,而是因为她这个人。
所以平时两人一同出行时,楚清秋更喜欢穿一身浅绿色,甘做荷叶衬着她。
可今日梁佑芸实在是让她太震惊了,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失望跟痛心更合适。
她俩从小睡一张软榻用一张手帕的关系,不日后她甚至会成为梁佑芸的嫂子,可关于小雀跟梁佑安的事情,梁佑芸是半分没跟她说过。
提到她哥哥梁佑安,梁佑芸从来只有好话,还拉着她的手说,“将来你嫁进来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我也不出嫁,我在府里赖着你,要你跟哥哥养我一辈子。”
梁佑芸同她描述的都是婚后一家人的美好,从来没提过梁佑安的私德跟品行。
国公府梁府,楚清秋还是去过很多次的,但说实话她对小雀没有半分印象。按理说以她过目不忘的能力,如果真见过小雀不可能不记得。
如今这般情况,只能说明每次她去的时候,这些丫鬟都被支开了恰好没出现在她眼前而已。
让楚清秋寒心跟失望的不是梁佑芸要抬手打人时露出来那狠辣冷酷的一面,莲花的花-茎本就带着刺的,能接受花的美自然是包容了她的刺。
真正让楚清秋接受不了的是她不该瞒着自己,甚至可能从未同自己真正交心交底过。
如果梁佑芸好好跟她说清楚这些,楚清秋为了两家利益也会答应联姻。
她享受着楚家嫡小姐的待遇就要为楚氏家族履行她做为嫡小姐的责任——
对外联姻。
用女儿的婚事换取家族政治舞台上的利益,换取家主在朝堂上的同盟,是很多朝臣的共识。
楚清秋不问俗事不代表她不知道。
与其做为工具嫁到其他人家,不如嫁去梁府,至少她跟梁佑芸自幼相识,同梁母也算聊得来。
可现在梁佑芸瞒着她小雀的事情,哪里好像就变得不一样了,像是信任跟依赖突然坍塌了一角,其余角落也慢慢变得龟裂不堪一击。
她已经分不清这么些年,梁佑芸对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里面,还有没其他隐瞒。
楚清秋抬起眼看着梁佑芸,眸中的失望跟难过毫不掩饰,她也不说话,只这么静静地看着梁佑芸。
楚清秋从来就不是个会抱怨跟埋怨的人,她像只孤傲的猫,受伤了只会缩起来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舔舐伤口,从来不将情绪外露出去给旁人看。
梁佑芸不是旁人。
她是小时候找到缩在角落里的楚清秋抱着她一起哭过的人。
她不一样。
楚清秋待她更不一样。
所以梁佑芸有那么一瞬间眼泪都快掉下来,愧疚心虚到不敢看楚清秋的眼睛,只低声喊,“清秋。”
“我身为国公府小姐,有我自己的身不由己,”梁佑芸带着鼻音跟哭腔,手搭在楚清秋膝盖上,抬眼看她,“你知道的,我不容易。”
“我知道,”楚清秋看着她,清冷的眼尾竟有些红,“可你也知道,只要你同我说清楚我会答应的。”
别说是一个小雀,就是再来个小莺,她也会答应的。她不在乎梁佑安有没有睡过丫鬟,就算没有小雀也会有通房,她在乎的是梁佑芸瞒着她没对她说实话。
要不是今日在齐府闹了这么一出,她永远都不知道梁佑芸在这些事情上对她有隐瞒。
或是说,在梁佑安的私德跟她之间,梁佑芸许是出于对她的不信任,或是更维护家族利益,从而选择了前者放弃了她。
“我以为我们之间纯白如雪毫无秘密,”楚清秋垂眸看着膝盖上的那只手,声音轻轻低低,“我以为我们是彼此坦诚的。”
“我们自然是的,”梁佑芸眼泪掉下来,“清秋,你在怪我。”
她低声说,“可是母亲说这些事情是个女子就接受不了,让我瞒着。说等日后你进了府加倍对你好,同时也约束哥哥不再做出格的事情,不再对不起你。”
梁佑芸指尖抓皱楚清秋的衣裙,抬起满是泪的脸看她,“你要是难受生气你就骂我吧,是我太懦弱没敢反抗。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回去还不知道要如何……”
她闭上眼睛抿紧唇,等楚清秋的暴风雨降临,一副愿意受罚的模样。
楚清秋垂眸看她,低头闭了闭眼睛,像是自我妥协,低声开口,“也不能全怪你。”
她知道梁佑芸的难处。
楚清秋睁开眸,屈指接住梁佑芸挂在眼睫上的泪,温凉瞬间濡湿指腹,“阿芸,嫁去梁府的事情,让我再想想。”
梁佑芸想说什么,又咬紧下唇忍住,乖顺温婉地点头,“好。”
楚清秋掏出巾帕,伸手给梁佑芸擦眼泪,如同两人小时候那般,明明受委屈的是楚清秋,梁佑芸却哭得比她厉害,好像在替她委屈。
想起过往,楚清秋唇边抿出清浅的笑,如冰山峭壁上的雪莲绽开,短暂又好看,可只有一瞬,便又缓缓消失。
马车停在楚府门口,楚清秋带着丫鬟下车站在后门前面送别梁府马车。
梁佑芸掀开车窗窗帘同她挥手,柔声说,“等过两日我来找你。”
楚清秋微微颔首。
送别梁佑芸,楚府丫鬟看着楚清秋,轻声问,“小姐还要嫁去梁府吗?”
事关自家小姐的终身大事,楚府丫鬟刚才在马车旁边听得很是认真,如今试探着道:“小姐,这事真的是国公夫人的主意吗?”
她印象里国公夫人的性子比梁佑芸还要温婉柔弱,不像是这么心狠的人。
楚清秋捻着手里的巾帕,转身往府里走,“她说是便是。”
“至于亲事,先看看梁府的态度,再问问父亲是如何想的。”
至于她想不想愿不愿意,根本不重要,“走吧,莫要让老师等急了。”
“哦……哦。”折腾了这么一会儿,丫鬟都快忘了府里还有一位书法老师在等着呢。
她心疼又怜惜的看着自家小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竟还想着练书法,要知道小姐从小到大唯一交好的人便是梁佑芸。
如今被人背刺,她不知道心里多难过。
而此时背刺过楚清秋的梁佑芸在马车车帘落下后,脸上那抹脆弱柔软的表情便瞬间消散的干干净净。
她面无表情地抬手擦着眼尾的泪,余光瞥向小雀。
那眼神冷漠冰凉到比小雀浆洗衣服的雪水还要冻人。
小雀哆嗦了一下,“小、小姐。”
“怕什么,”梁佑芸问,“你在齐府的时候不是很大胆勇敢吗,现在目的如愿达成,你还怕什么?”
她声音里没有多余感情,只是目视面前空荡荡的车壁,道:“我梁府就是再嚣张,也没目无王法到杀了福佳郡主送来的平民。”
梁佑芸侧眸朝小雀笑了一下,又是那副温婉的样子,“所以不要怕,该怕的是我们啊。”
小雀牙齿都开始打颤,觉得车厢里好难呼吸,艰难地说,“小姐,我不是、不是福佳郡主的人。”
梁佑芸只是抬手整理鬓发,不知道信没信。
马车驶进梁府停在后院,梁佑芸从里面出来。
府中下人很明显都听说了今日之事,不由偷偷抬眼去看梁佑芸以及跟在她身后抱着包袱的小雀。
唔,传言是假的吗?
她们见自家小姐依旧是那副温婉大气的模样,从她脸上丝毫看不出梁府出了这样的事情,连府里的夫人都比她着急。
而且小雀的确又回来了。
梁佑芸目视前方,带着小雀款步进了国公夫人所在的主院。
“芸儿,外面那些传言可是真的?”国公夫人听说梁佑芸回来,连忙出来迎她,满眼都是女儿,拉着她的手问她话。
“自然,”梁佑芸示意她看自己身后,语气已经恢复温柔平静,“您看,人都带回来了。”
“天爷啊。”国公夫人看见小雀眼前就是一黑,清瘦的身形摇摇欲坠。
梁佑芸扶着她,微微叹息,“早知今日,当初您就不该心软只是将人发卖出去,如今因为心软惹出麻烦了吧。”
“芸儿,那现在怎么办啊,”国公夫人一脸慌张,“梁、楚两家的亲事是你爹跟楚大人商量好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可如何是好。”
要是因为梁佑安的问题坏了两家亲事,梁国公不得打死梁佑安这个逆子!
国公夫人红着眼睛,紧紧握住梁佑芸的手,“芸儿你想想办法,你自幼就聪明,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你哥。”
国公夫人向来柔弱立不起来,哪怕生下梁佑安这个嫡子都差点没稳住自己国公夫人的地位,母女三人在府里委屈了好些年。
好在小女儿从小就懂事聪慧,八岁后更是能替她拿主意。可能依赖女儿依赖久了,不管什么事情,国公夫人都要询问梁佑芸的意见。
母女两人的角色像是颠倒过来,女儿成了操心母亲,母亲成了需要庇护的女儿。
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逼着梁佑芸自幼便成熟起来。
梁佑芸进屋坐下,心态趋于平静,“梁府的脸面已经丢了,再急也是没用,不如想想法子怎么将亲事的事情找补回来。”
今日之后的国公府怕是要被人议论好些日子,连同她这个表里不一的国公府小姐一起。
梁佑芸辛苦维持了好几年的形象,今日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便支离破碎。
她这个国公府的嫡小姐,看着很是雍容尊贵,可这背后有多勾心斗角谁都不清楚。
自她四岁后,便知道母亲跟哥哥的地位并不稳固,如果她们被斗下去了,那自己也不再是嫡小姐。
从那时起,梁佑芸便长了心眼。
她温婉大气,做着所有人都满意的国公府嫡小姐,努力维护母亲的地位跟自己的形象。
可今日,因为小雀的事情,这些全都像湖中薄薄的一层冰面,被一颗石子打破,露出她本来的面目跟尊贵背后的如履薄冰。
她的事情都是小事,最大的事情是梁、楚两家的亲事。
朝中皇子们已经长大,羽翼渐渐丰满到了快要振翅高飞,朝臣们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已经慢慢卷进夺嫡的事情里,国公府自然不例外。
要是想在这场吃人的风波里站稳脚跟,那就需要找到同盟,楚家就是最好的伙伴。
现在要是因为一个小雀坏了这场亲事,她爹会气恼到打断哥哥的腿!
梁佑芸心里恨毒了朝慕,今日这事明显因她而起。谁能想到那个笑起来甜甜无害的小郡主,心肠这么歹毒,府宴挑的时机刚刚好!
但凡她再等几日,两家便已经议完亲定下日子。
要说朝慕不是故意的,打死她她都不信。
梁佑芸逼着自己冷静,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我去找爹谈谈。”
国公夫人明显也怕国公生气,怯怯地说,“你爹当值还没回来呢。”
“那我便先去书房门口站着等他。”至少态度要摆出来。
梁佑芸问,“哥哥呢,让他同我一起。”
国公夫人面上露出几分心虚,讪讪地,“他听说了这事很害怕,说要去朋友家躲两天,等你爹不生气了他再回来。”
完全指望不上的纨绔公子哥。
梁佑芸手指掐着椅子的红木扶手,咬紧了唇才没失态。她见国公夫人低着头一副做错事情的模样,先挤出笑柔声安抚道:“没事的娘,我能摆平,我一定能。”
她出了主院的时候,人已经气到哆嗦,肩膀都在颤抖,“去,找人把哥哥找回来,就是绑也给我绑回来。他今日要是不在府中,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没用。”
出事了只知道躲怎么能成事!
梁佑芸不止一次恨自己是女儿身,但凡她是男子她跟她娘都不需要这个只知道惹祸的没用哥哥!
梁佑芸深呼吸让自己维持平静,奈何实在做不到,气到抬手打碎路边的一个花盆。
看着泥土从盆里摔出来,花盆碎片四溅,人才舒坦了很多。
不过小小风波而已,她是要往上爬的人,怎么能被这小小的事情打败。
梁佑芸挤出笑,又是一副大家小姐的模样。
朝慕,往后时间长着呢,大家等着瞧。
而此时被念叨着的朝慕正在齐府书房里背书。
她打了个喷嚏,手指抵着鼻尖,水朦朦的杏眼目露茫然,“唔,谁说我呢。”
翠翠在跟前伺候,抬手把通风的窗关了,“许是阿栀,她出门前还惦记着郡主您呢。”
“惦记我什么?”朝慕好奇,眼睛亮亮。
翠翠,“……”
翠翠小圆眼转动,“惦记您有没有被风吹到。”
朝慕唇角抿出笑,轻轻哼,“她才不会。”
朝慕同翠翠说,“阿栀看着老实本分,小心眼多着呢~,如今好不容易出趟府,才不会想着我。”
这话翠翠可不敢接,只傻笑一下,低头做事。
阿栀走之前的原话其实是,“京中哪家小甜糕卖的好?我想要黑芝麻馅的,我要吃饱再回来。”
“那是汤圆。”翠翠当时纠正,以为她馋甜食了。
阿栀摇食指,“不吃汤圆,就吃形状漂亮的小甜糕。”
点名要黑芝麻馅。
她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