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历史军事>申国志>第10章 晚景

十夫长没有追问文城,将文城领出辕门后便折返回去。文城在北军兵营外躲避归营的人流,晚风吹得他头脑昏昏沉沉。

近日来发生的事情让文城感觉事态失去控制。

先是在阆庭出现的文吏和士兵,又被梁平发现了自己天佛士的身份,今天还被那名叫做郑矩的士兵问话。

文城听见郑矩提起詹远时,想到对方可能是想要栽赃自己什么东西,但那时十夫长已经走开,文城求助不得,好在结果不如文城想的那样糟糕。

归营的队伍稀疏起来,文城动身回木铃寺。

在路上走了一段后,天彻底黑了下来,远处的丘陵下出现了斥候的身影,斥候由远及近,很快来到了文城身边。文城站在一块石头后方躲避,斥候眼睛尖利,隔很远就发现了文城。

“前方夜练,待会就到这来了。你先去营地避一避吧!”

于是文城被斥候骑马带着前往营地,这名斥候兵文城记得是梁平的部下,好像是三郎。

斥候兵一路都没有说话,将文城放下之后又马上离开搜寻。

梁平隔着篝火看到了文城,朝文城点头示意。此时他已经脱下了金盔,放在地上,梁平束着发髻,用方巾绑住,显得比一旁的行议卢文还要儒雅。

夜练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在一个半时辰内,所有人都像没注意到文城存在一般,忙碌着自己的工作。文城又一次见识到了梁平练兵,虽没有亲临现场,但文城仍然可以想象在不远处的武卒夜战时候的勇猛场景。

“好了,你们先回去,还是我去送客人。”

梁平连续两日屈尊送一位滞留民的举动引起了不少人的疑惑,军士们不时看向文城。

梁平对视过去,这些军士便憨厚地笑,示意自己马上就走,似乎梁平嘴里说出的任何话,他们都会无条件地信任和执行。

“你大概好奇,为什么东军开始夜战了?”

梁平牵着马,走得很慢。

文城犹豫了许久,说了声是。

“说实话,夜战不适合贺军,练再多也不会派上用场。我领兵出来夜练,并不是为了让他们熟悉夜战,而是因为我在躲着东军的同僚。”

梁平的声音平稳,丝毫没有起伏。

“参尉有什么烦心事吗?”

“是,都是不方便说的事。不过今夜我出来倒不是为了躲人,而是在等你。”

梁平的步伐没有变化,让人觉察不到他的心绪有无波动。

“东军主将叫田泷,你应该见过他。田泷将军在去年秋天死了,也就是东军驱逐你们去阆庭的时候,并不是营内有什么瘟疫,而是田将军被人杀死,杀人的人不在乎身份被人知道,当然,我们对其他人肯定会说是病死的。凶手留下了刑国淹狸司的官徽。我领人追凶,那人把我引到了一处山洞后自杀,山洞里还有四具尸体,我让人调查,调查的人说山洞中没有打斗的痕迹。那名刑国的武者杀死田泷的目的,多半是为了让我发现那些尸体。我最初想,他们的目的是杀死东军主将,在东军制造混乱的话,为什么不早下手,要等到金府封闭之后才下手。后来我想通了,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并不是将军,而是其他人。但又有一个问题来了,如果他们不是为田将军而来,那他们是为谁而来呢?那四个人是谁杀死的呢?”

文城的心吊了起来,他在东麻山中杀了四名追踪他过来的刑国武者,没有想到还有第五人。

“我对天佛寺和刑国人的争斗没有什么了解,只是田泷将军死后,接任的尹达将军野心太大,我猜想他要在金府开放后,仿效宋雎作乱。贺军的统帅蔡严年老昏聩,听不得一句逆耳之言,被贼人花言巧语欺骗,无法阻止这一场动乱。我想,如果你是天佛士的话,说不定能帮助贺军度过这一次劫难。”

“我不是天佛士。”

文城的谎言一下就被梁平识破了,他说:“我大致猜出来你的身份了。你还不是一般的天佛士,我来稗馆前见过一位叫徐方的青云士,你知道他吧。”

见文城沉默,梁平的笑声大了起来,笑声打乱了文城的思绪,在文城想着要不要逃到哪个山洞躲避的时候,梁平说:“这位青云士和我说,西南方向的景国人之前畏惧一名身牙叫做犳的天佛士,不敢侵犯西都府。但是那两年来景国人一直在西都府试探,动作越来越多,所以他觉得那位犳字的武者应该已经不在西都府了。犳字的武者不在西都府,可能是去了南都府或者回了王都,根据后来刑国人强攻南都府,刑国武者仇杀天佛士来看,犳字的武者去刑国刺探情报的可能性极大。”

梁平停下回忆,补充说:“我并非要刺探什么情报,只是从后来的情况看来,你在刑国闹出的动静不算小,不知能不能透露一些。毕竟当年我也是从骨川赶了十几天路去了将台,到那里的第一天中军令姜谊将军还说让我带三万兵力强攻田邙的五万前军,把我惊吓得一整夜都没睡好,第二天我咬着牙去赴死,王文令却说不用出征了,国君要和刑国议和了。”

“参尉认错人了,我不是天佛士。”文城被梁平的语气说得想要发笑,终究还是忍住了。

梁平放肆地笑了几声,说:“我不是什么无谋之徒,毕竟我在骨川军是坐中军的。你还记得你说中梁县时,我说的许禁县尉吗?中梁县的县尉的确是许禁,但是我隐去了另一个细节……”

梁平止住脚步,向着远方吹了个口哨,不多时那边就传来了马蹄声,一名斥候骑着马奔了过来。

“这位是五郎,五郎是西都府人。”梁平介绍完五郎的身份后,问他,“五郎,你是从三河来的,你们三河的县尉我记得好像才三十岁不到吧。”

“参尉记错了吧,三河的县尉已经七老八十了,西都府没有年轻的县尉。”斥候的语气有些意外,梁平竟然记错了自己家乡的武官年纪。

“哦,那是我记错了吧。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不是要跟着,是有事要和参尉说,只是参尉在送客人,我就跟在后面了,唉,千不该万不该,让参尉以为我是用心不良的坏人。”斥候说笑着,他和梁平的对话非常融洽,好像他不是梁平的从属,而是两个朋友在对话。

“什么事?”梁平放下缰绳,看向部属离开的方向。

“就回营地的时候与方参尉的人起了点冲突,方参尉人不在,两边的几个卒帅是能说上话的,但对方突然就动手了,双方的卒帅控制不住情况,都让我来找参尉。我们说参尉有事不能来,让他们去找方参尉,是他们不肯,袁卒帅才让我来的。”

“是对方先动手还是我们先动手的?”

梁平的语气严厉起来,五郎这时还坐在马上,发觉梁平生气,缰绳不自主地拉了一下,一阵马嘶让他回过神来,连忙说:“天太黑了,看不真切,我问过打架的人,说是对方先动手的。我们伤了十五个人,都不严重。”

“拿这个过去,先镇住对方再说……”

梁平随手把金盔抛给五郎,五郎接过之后立即将头上的铁盔取下,把金盔戴在头上,不等梁平说完,五郎就策马向着东军大营的方向奔去。

五郎的声音在山岗间响起,说着“我拿下参尉的头了”这样的话。

他远去的路上时不时亮起火把,斥候们见五郎说的是金盔,火把随之暗了下去,斥候们争相要戴梁平的金盔。

梁平担忧地看着东军大营的方向,过了一会说:“说到哪了……对,说到了年纪……只有西都府才会有七十岁以上的县尉,他们大多是协助过朱援将军开辟西都府的功臣降将。北都府的那位许禁县尉如今还不到三十岁,非常年轻。你不反驳,我便猜出你不是北都府人,年纪也是故意试探你的,我想你多半去过西都府。”

“那个金盔,你不怕被弄坏吗?”

文城没有回应身份的问题,问起来梁平的金盔,那个金盔多半是他靠战功得来的封赏。

文城在易县时候就听巢厌说过,整个申国战事最多的地方是北都府,北都府战事最多的地方是骨川,骨川军死人最多的时候,一年下来兵营见不到一个老人,因为死的人多,活着的人能获得更多的功勋。

“他们知道分寸。”梁平话锋一转,回到了文城身份的话题,“如果不是徐方和我说起犳的事,我多半还猜不到你的身份。能一人反杀四人,还能让旁观的那名刑国武者丧失斗志,你就是犳字的武者。”

连自己的身牙都被梁平发现,文城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稗馆被金府困住进去不得,他还被言贺军的武官知道身份,如此情境,文城逃无可逃。

“你还告诉其他人了吧。”

文城杀心突起,他想到了阆庭的后山,他藏身后山的话,就算北军倾巢而出也不见得能捉住他。

“没有。”梁平仿佛感觉到了文城的杀意,语气警觉起来。

一月之后,两人藏身在王都黑山的兰石坊时,梁平问第二次见面时文城有没有动过杀心,文城先是谎称没有,接着又改口称不记得了,梁平拿着扫把看了文城许久,文城才说实话。

“我找你有两件事,一件是我想知道你在刑国干了什么让刑国人那么震怒,尤其是那个什么淹狸司。另一件是我听说天佛寺早些年可以买凶杀人,我近来有预感,这座金府阵法多半要……那个怎么说来着?多半是要……”梁平卡了一会,想到了要说的话,“多半是要被人破阵了,要是我预感得验,那我的另一个预感,就是尹达要效仿宋雎犯上作乱多半也是要应验的,为免王都出现兵祸,我想请你在尹达起兵前杀了他。”

梁平说完,刚好已经到了去木铃寺的山路前,他回头看向文城,见文城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露出狠厉,顿感不妙。梁平硬着头皮问:“买凶要多少钱?”

文城从要不要杀了梁平再躲到阆庭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梁平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听进去。文城问起买什么凶,梁平背后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他知道文城刚才是真的动了杀心。

梁平连忙把刚说的那两件事说出来。

“我不记得我在夜邑做过什么了……”

梁平以为文城要隐瞒便没有追问,见文城不提买凶之事,梁平又提醒了他,文城摇头,说:“你不懂金府,玄部的金府阵法牢不可破,除非玄师亲自撤去。金府在新的四纪来时就会撤去,玄师许诺的事不会食言。设下金府是阳谋,言贺军军士六年后多半要退役返乡,只要青将令说征兵不易,言贺军的规模还要再减。”

“我预感一向很准,便当我是无妄之想。我说过我是坐中军的人,常言道,多谋少失,要是真有那一日,还请你答应我铲除尹达。”

文城本能地拒绝了梁平,他忽得感觉到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遇见,可仔细去想却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梁平一脸落寞地骑着马离开,文城站在山路上看着东军兵营的方向思索,这几天的变故实在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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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矩很晚才回营,引起了伍长的不满。武官们之间的消息流转很快,郑矩借用韩堂名义拦住滞留民的事情,伍长已经知道了。

“下次不要再发生这种事情了,再发生的话,我就只能禀报参尉,把你们都赶出去了。你们去哪里,留不留在十二营我都不管,但是我这里你待不下去了。”

伍长恶狠狠地丢下几句话,郑矩反而轻松不少,伍长如此训斥就说明他没有把事情告诉韩堂。

伍长离开后,郑矩走进营帐。韩堂营不缺物资,营内只住十多人,并不拥挤。

郑矩刚进去,看到子舜就着油灯还在抄录文书。文书用作留存,等贺军出去稗馆后,青将垣可以借助文书知道贺军在稗馆的经历。

当然仅靠文书并不能如实反应,郑矩猜想青将垣在贺军中还安插了不少身份不明的军典监视,军典在青将垣的职务不高,年俸却和百夫长差不多。

派驻到军中的军典身份不明,他们也许是军中的武官,也许就是普通的军士,甚至可能都不是兵营中的人。

郑矩走过去,从子舜写下的内容猜出是这几年营内的军资消耗。郑矩咳了一声,子舜停住笔,抬头微笑着看向郑矩。

“你是一点都不怕他们亏空兵营,假立名目来害你。”郑矩调侃子舜,文册上的错漏会牵连到抄录的人。

“不会的,他们不是这种人。”

郑矩努了努嘴,找个靠边的位置坐下。伙夫将晚饭抬了进来,帐中军士一拥而上,想要看今晚吃什么。

“急什么急什么,别抢,每个人都有份,先让文士吃。”郑矩听到伙夫在巴结子舜,抬头看了一眼,见到伙夫给子舜多分了口粮。他还记得最初来韩堂营的时候,伙夫总是在吃食上有意为难两人。

郑矩拿起食具走过去,但伙夫只巴结子舜,对郑矩没有多少好感,他拿起木勺,粗暴地在木桶里刮了几下,刮起来一团黍米添到郑矩碗里。

郑矩几下将自己的饭吃完,就仰着头看头顶的木梁。他对伙夫的举动他并不生气,对自己看不起的人,不需要伪装和气,郑矩就很少奉承别人,恶心自己。

角声之后,各营纷纷灭掉灯火,郑矩拿起被子正准备睡下,忽然又想到今天和文城见面的事情。他撑起身体,伏到子舜旁边,低声对子舜说:“我今天撞上了那个在阆庭帮工的人,他说他不记得你。”

“是吗?可能是我一时记错了吧。”

郑矩嗯了一声,摸回自己的床铺睡觉,子舜忽然拉住了郑矩,说:“我忘记和你说了。明天晚上,韩参尉托你去做一件事,他在辕门处等你,不要忘记了。”

“找我做什么?”郑矩警觉起来,换作之前,他一定不会对子舜起疑心。自从去过阆庭后,郑矩越发怀疑子舜说的每句话背后都是一个秘密。

“韩参尉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子舜打了个哈欠,郑矩叹了口气,摸了回去,一阵无法排遣的寂寞笼罩了郑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本就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