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二人一路无言,远远看见马车时侍女都不由屏住了呼吸,而楼外月更是直接不再往前走了。
“……”
万欣左看看,又看看,最终还是扔下沉默不语的楼外月,自己一溜烟跑回马车,她心情莫名沉重,又极其激荡,复杂且矛盾,就这般鬼鬼祟祟撩开帘子,小声道:“贵人,我们回来了……”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
侍女:“……”
侍女踉跄后退,从踏板上跌了下来!
“前辈……前辈!”万欣回身向仍立在原地的楼外月跑去,她惨叫道,“贵人不见了!!!”
万欣追着楼外月离开后,没多久,玉珍珍便离开了马车。
他不确定刚才侍女是从哪个方向将马车驾驶到了这里,半猜半蒙的,青年剥开夏日里越发茂盛的草木,趁着天色未晚,一步步往林子里走去。
不过这次他的运气足够好,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就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方璧山的尸体仍躺在荒地,等待谁去认领。
玉珍珍慢慢走过去,看见那把沾满尘土脱手的剑,便捡起来,把剑柄轻轻放在方璧山失去气力的掌心。
“原来是你啊。”他轻声道。
方璧山自然不能回应这句话。
他活着的时候薄情寡义,死了,倒显出几分异样的爱重。
爱重谁?
死在楼外月手里,对方璧山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得偿所愿。
“但凭什么呢?”
玉珍珍轻飘飘地问道:“你是得偿所愿了,那我呢?我的事就这么算了吗?”
他喘息越发急促起来,玉珍珍眼里含着赤红的水光,浑身哆嗦着,像是为了彻底践踏什么,他发狂般从尸体手里夺回那柄寒铁,大叫着胡乱在方璧山胸膛前劈着,竖的横的,深的浅的,离方璧山死去已有一段时间,此刻再流不出鲜血,只徒添了几道刺眼的血杠子。
楼外月只用了一剑便夺走了剑神的性命,故而方璧山临死前保持了相当的体面,反而是在死后,这具身体遭受到了更多的侮辱。
“你活该……”玉珍珍喃喃道,“死得这么轻松……凭什么?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就这么死了!方璧山,凭什么啊!!”
剑身咣当落地,玉珍珍捂住脸,他弯身蹲下来,连齿关都咯吱震动着,可他仍在质问:“你怎么对我的你都忘了吗?你瞧不起我,你总是在笑话我,笑话我不会喝酒,不会使剑……你这么讨厌我!你凭什么这么轻松地死了,我还什么都,什么都没有……”
玉珍珍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当他从胀痛不已的眼睛前拿开手时,掌心却干燥极了。
甚至此刻究竟是该高兴,还是愤怒,他也不知道了。
一切都谈不上,一切都变得空虚。
他瘫坐在尸体边,双手撑在身后,漫无目的发起呆。
直到夕阳快要西下,他才微微动了一下,玉珍珍迟钝地爬起来,想要从这里离开,临走前,他鬼使神差又回头看了眼地上的人。
无论曾经多么风光,接受过多少鲜花与赞美,死了……也无非就是如此。
玉珍珍扯了扯唇角,想到山林里野狗有食尸的习惯,他开始用那柄剑慢吞吞地在尸体旁边挖起坑,一下一下朝外掘土,杀人的剑自然不该用来作为埋人的铁锹,不过好在殊途同归。
很浅的坑,就是埋进去多半也会被贪婪的食尸者刨出来,但那也不关玉珍珍的事了。
他拖着方璧山的上身,把他丢了进去,费了很大的力气重新把土给盖上。
最后一抔土掩盖了那张熟悉的脸时,他才迟钝地流了两滴眼泪,幸而一擦就没了。
玉珍珍把方璧山的剑立在土包前,算作剑神的墓碑。
回头时,玉珍珍看见楼外月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欣儿呢。”玉珍珍道,“她在哪里。”
楼外月回答:“我让她留在马车那边,免得你中途回去了找不到人。”
“你是来找我的?”
很久后,楼外月说:“我一直都在找你。”
玉珍珍打量着他,明白了什么,就摇摇头。
“他是谁?”楼外月又问道。
“你把人杀了,但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因为我以为他不重要。”楼外月轻声道,“但现在看来我好像错了,我不该杀他吗?”
玉珍珍没有回答。
他想回马车里去,玉珍珍感到很疲惫,这里所有的事物都让他不舒服,世间种种光怪陆离,往后他都要躲得远远的,他不想再给生活平添一丝波澜。
在侍女身边能睡一个好觉,而如果能永远睡下去就会成为他对未来最好的构想。
“玉珍珍。”楼外月喊他,“我一直都在找你。”
玉珍珍说:“我知道啊。”
楼外月默了片刻,便走到他面前。
“玉珍珍。”
他的声音又小又细,简直不像是楼外月这个人会发出来的,只有乞食的幼鸟会在巢穴里这样不安地呼唤母亲,可楼外月是他的父亲,他才是楼外月的儿子。
半晌,玉珍珍叹了口气,说:“别这么喊我了,听着很烦。”
“你不是玉珍珍吗?”
“是不是都与你没关系。”他说,“离我远点,我脾气坏,说话难听,你没必要上赶着来受气。”
楼外月突然哭了起来,他哽咽道:“你脾气一点都不坏,我最喜欢听你说话了。”
“……”
“玉珍珍,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找了你很久,但我找不到你,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不知道你如今是什么模样,我以为你还很小。”那双漂亮的凤目不间断往外流着泪,湿润的眼睫颤抖着,像一对破茧失败后痉挛着的蝶翼。楼外月说:“我以为你只有丁点大,还是个小宝宝,会在某个地方等我去接你……”
玉珍珍打断他:“我确实在等你来接我。”
楼外月哭得更厉害了。
“玉珍珍。”
做父亲的非要这么喊自己,玉珍珍也只能由他去了。
“玉珍珍。”透过那层泪光,楼外月深深凝视着青年的面庞,嘴巴在笑,眼睛却哭个不停,楼外月说,“你真好看,你比我想的还要好看无数倍。”
这下玉珍珍也想笑了:“事到如今你就想对我说这个?夸我好看?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楼外月流着泪,他摇摇头,伸手抱住玉珍珍,也不嫌弃儿子才埋完坟,一身灰扑扑脏兮兮。
玉珍珍不是很想给他抱,但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不从这双软绵绵的手臂间挣开。
“我对你不好,玉珍珍。”楼外月在他耳边说,那滚烫的泪水正一刻不停地灌进玉珍珍后领里,“我好想死啊,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糟糕的父亲,谁会把孩子孤零零的扔下这么多年,我怎么不去死,我怎么不去死啊。”
他赌咒发誓,把“我怎么不去死”这句话重复了很多遍。
玉珍珍认为这句话由自己来说比较合适。
楼外月断断续续倒抽着气,他又问道:“玉珍珍,你是不是很恨我?”
“……”玉珍珍说,“我说了很多遍了,我讨厌你。”
“你恨我吗玉珍珍?”
“我讨厌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楼外月松开他,握着他的肩膀,弯下腰来与他平视。
夕阳收走最后一丝余晖,树林昏昏沉沉陷入了寂静的黑暗,隔得这么近,也难以看清彼此的容颜。
楼外月一字一句问道:“你恨我吗,玉珍珍?”
玉珍珍心想,楼外月还真不如死了算了。
这样想着,他抬手去摸了摸那又在笑又在哭的眼睛,摸到一手的湿痕。
一滴一滴,玉珍珍摸索着把楼外月的眼泪擦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