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纲吉醒来的时候, 一切已经结束了。
就如同他预想中最好的结局那样,都结束了。
他从这场长久的噩梦中睁开眼,很快被便一拥而上的朋友们淹没。他在拥抱的空隙中看到了每个人的笑脸, 和一双双带着泪光的发红眼眶,他们抱住他,对他说欢迎回来。
他看到了复活的彩虹之子, 看到了远处遥遥相望的巴利安, 也看到了许久未见的里包恩。
他的老师依然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只在目光相对时冲他微微颔首,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云层中落下了温暖的光,如同点点细碎的磷粉, 飘落在每个人的笑脸上。
纲吉看着眼前的景象与这些熟悉的人, 就像被这份喜悦的心情感染一般, 弯起唇角,也跟着笑起来。
他的视线缓缓划过每一个人,用从未有过的认真, 将这一幕深深印在脑海里。
只有在这一刻, 那些曾经所遭遇的痛苦才真正的消散。
过往所有难眠的日夜, 与梦境深处都不曾摆脱的哀恸,到这时才能换来一句, 都是值得的。
他的所有牺牲。
他不经意间所放弃的东西。
都是值得的。都是为了保住这个未来。
保住这个所有人都存在的、只属于他们的未来。
纲吉始终微笑着。
这是故事最美好的结局。
可这个结局里, 似乎少了什么。
少了谁呢?
他与所有的伙伴道别, 独自一人走向了森林的深处, 那里还残留着不久前战斗过的痕迹,他弯下腰, 于盛放的百合边拾起一封信。
他将信纸翻折, 入目是一片熟悉的笔迹, 用稚拙的手法写着:致十年后的我。
纲吉捧着这封跨越时空的书信,于阳光与树影交融间垂下眼。他的侧脸依然还是那样柔和,眉眼间透着温暖的光华。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用一如既往不曾弯曲的背脊。唯有覆在信纸上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Boss?”
极轻的窸窣声在他的身后停滞,纲吉却没有回头。
他感受到那停在原地的脚步在微微一顿,再度朝他的方向走来,一只纤细的手掌摊开在他的面前,掌心中有一朵洁白的花。
“Boss,你见到她了吗?”
库洛姆轻声说着,将那朵花拿起,露出隐藏在花瓣下,宛如尖叫幽灵的地狱指环。
清幽的香气自这朵不知名的花中传来,纲吉的视线终于转动,却掠过花瓣落在了指环上。
良久,才摇了摇头。
“没有。”
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便未曾看见过那个熟悉的身影。
夏莉她……消失了。
尤尼用自己的生命复活了所有因白兰而死去的人,可派去调查的人却一次又一次的回报,她最后出现过的地方没有任何痕迹。
纲吉尝试用各种方法去寻找她的踪迹。直到他不得不离开日本的那一刻,都始终一无所获。
久而久之,他不禁也开始怀疑,夏莉是真的死了吗?
可这是不可能的事。
她一向很擅长躲人,就如同高中时的那十八个月一样。
他只是找不到她。
意大利的天空晴朗无云,很多时候他都会靠在窗边,透过冰冷的玻璃眺望远方。
在这里,他能看到一望无际的蔚蓝天幕,与繁茂森林中枝叶交垂所奏响的婆娑林涛。
他望着望着便会不自觉的想到,在那些早已遥远的过去,是否也曾有某一刻,夏莉会与他一同注视过这片相同的天空,看到过相似的景色?
在那封穿透时光阻隔落在他手中的信上,十年前的他用小心翼翼地试探语句写道:“她一定很想念你。”
正一恪守着他的嘱咐,有意识的向她隐瞒了他假死的真相。
“虽然在这方面我好像不该多嘴,这毕竟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只是……”
“纲吉君,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真的好吗?
正一问。
而那时的他是怎样回答的呢?
“没关系。”
他闭上眼,听见自己说。
“夏ちゃん她……”
她会怎么样呢?
那时他未曾说完的话语里,又是怎样理解她的呢?
就像过往中无数次感受到的那样,他始终都知道,夏莉理解他。
这份世上独一无二的理解,成为了他下定决心的最终动力。
如果是她的话,即使他不说,也能够知道的吧?
他经历过的所有痛苦,他做下的每一个决定,他没能说出口的那些话语,与他深藏于心底的这份感情。
如果是她的话,一定可以理解的吧?
他们曾拥有过那样不需言说的默契。
而她望着他的眼里,也总带着旁人不知的包容。
人是否只在面对想要守护的东西时,才会撒下谎言?
他想要保护她,最终却伤害了她。
在夏莉失踪的那一刻起,他才恍然明白——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的心意,是能够真正相通的。
而她理解他,也并不是理所应当。
只是他已经仗着这份特殊的理解,仗着她给予的广阔包容,于不经意间不断重复着相同的错误。
而在这之前,他一无所觉。
明明约定好了的,在一切结束的时候,将所有真相告诉她。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隐瞒她。
可事实上,如果再一次面对与这次相同的状况时,他真的能够做到像他说的那样,真真正正的告明她一切吗?
这个问题,即使到了现在,他依然无法回答。
他并不是普通人。
他们都不再是普通人。
他对她的所有隐瞒,都带着前所未有深重的考量。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那样迫切的希望,她会理解他。
只不过比起以前,他已经渐渐明白了该如何去与夏莉相处。他开始了解,自以为是的保护并不能锁住曾经相同的心意。
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可如今的他却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从噩梦中醒来,还是重新陷入了新的噩梦。
一个名为夏莉的梦。
直到现在,他才从长久的记忆中逐渐找回独属于两人的碎片。就在这些散落的光影之中,她始终注视着他。
那是他不曾留意过的记忆边角,却在她消失后,于光阴轮转中变得越发清晰。
在这段感情中,原来他才是被纵容的那一方。
她纵容了他的沉默,纵容了他的隐瞒。纵容了他自以为是的包容,也纵容了所有面对她时的彷徨。
她的爱炽烈又隐忍,执着又坚定。
而他又带给了她什么呢?
对夏莉而言,爱是期待,是妥协,是陪伴,是日复一日的等待,与缠绕于身的挣扎。
但同时,这份爱也是动力,是光芒,是勇往直前的力量,与坚定不移的决心。
她是复杂的。
就如同雾与晴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天气一样,明明不应该同时出现,却偏偏深藏于她的体内。
他始终记得里包恩对她的评价。
“越是得不到认可越会拼命努力,”就连对待爱情也是如此。这样倔强而又激烈的个性,却又在面对他时压抑着克制。
也许,这就是理由了吧。
这世间,总有那么一种人向阳而生,夏莉是这样的人,纲吉亦是这样的人。正因如此才会相互吸引,在相同目标的指引下持续向前。
他本以为,不管任何时候。不论发生了什么,夏莉总会带着笑容在终点等候他。但现在却知道了,原来没有人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总有一天她会离开那里。
就像离开他曾让她等待过的神社,就像现在离开他。
接下来的时光,也许会很漫长。可抱着一定要找到她的决心,竟也不觉得难熬。
只是不知道,在曾经属于夏莉的那十年里,她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坚持下来,等待着他偶尔驻足的片刻停留?
他有许多没能对她说出口的话。如果还能再次相见,这次一定会亲口告诉她。
这十年的陪伴,每一次对视的眼神,与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语,一直都存在于他的心底。
只是事到如今,她还会愿意听吗?
长久的深夜里,纲吉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那片洒满阳光的天台上,而夏莉就在他的面前流泪。
那是她第二次向他表白的地方。直到现在他也都还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情。
他曾经是那样真切的期盼着,在今后的人生中能够有一个人,能够代替他在她心中的位置,能够真正的喜欢她。
可如今,在这个早已化作前尘的旧梦里,他却朝她伸出了手。
他抱住她,就像抱住所有未能好好珍惜的过往,温柔的拭去她眼角的泪滴。
他看到夏莉惊讶的抬起头,望向他的双眼里盛满了金色的光,那些光沉淀在她漆黑的眼底,交织为一片沉醉而美好的梦。
……
沢田纲吉的一生,短暂的拥有过两个女孩。
第一个女孩就像是雏菊,灿烂却又脆弱,温暖而又柔软,有着这世间最为明亮的笑容。
第二个女孩却像是清莲,明明生长在水中,却执着的向往着朝阳,根茎高傲又坚韧,从不曾放弃追逐光明的希望。
第一个女孩在通往未来的道路岔口上与他分别,第二个女孩则伴随着他走过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他本以为会与她一起走向结局,却没想到落幕的钟声敲响的这么早。
从梦境之中再次睁开眼,一切都回到了现实。
他终究还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