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已经走上山巅, 远远看见神君正捋着白须坐于铜炉之前, 旁边依旧是两个小童扇火。神君将衣袍扯平起身,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沉默半晌,神君开口道:“肉身进铜炉之后,魂魄会归于混沌, 继而重返世间, 不会有任何感觉和痛苦。神物消逝,勾连因果……重来一次,你想要何种的人生。”

  很少有人有资格面对这种选择,有些人想要王朝世家, 有些人想要一隅商贾大富大贵, 有些人想要高中及第、仕途顺利。

  有些人想做浪迹天涯的侠客, 有些人想做静谧水乡的船夫。

  宿回渊想了片刻道:“想遇见他。”

  神君有几分意外,问道:“他如今是清衍宗掌门, 能遇见他的人,必要卷进天下纷争, 刀尖舔血。你还想要这样的生活?”

  “我本就是无趣之人。”他自嘲般笑道。

  神君微摇了摇头, 并未回应。

  他便抬步向着铜炉走去,炉口很高, 看不清内部构造,有灼烫的热气从中窜出,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忽地又问了一句:“那我还记得他吗。”

  身后传来回答,在火声中不甚清晰。

  “肉身已逝,恩怨既了,如何相识。”神君轻声道,将后半段说出,“……唯有似曾相识。”

  尚未来得及回应,刹那间,一.股强烈的吸力从铜炉之中传来,像是要将他的灵魂吸入其中,火焰从铜炉缝隙中钻出来,近乎贪婪地摩挲着他的发间,将他整个人都缓慢地包裹在内。

  但出乎意料地,他没有感受到丝毫燥.热、痛苦。冥冥中像是有个声音推着他一步步向前走,近乎安然地融于火焰中。

  他缓缓阖上眼睛。

  但就在最后一步,他半个身体都探进铜炉之时,颈间忽然白光乍起。

  ——正是楚问曾为他戴上的银锁。

  倏然间剧烈的气流从银锁中涌出,竟是直接将厚重坚固的铜炉炸成了碎片。与此同时,他的意识也仿佛被遽然拉回,猛地睁眼,颈间灼.热得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不远处传来惊呼声,两个小童大叫着喊神君,一人高的铜炉瞬间分崩离析,浓烈的烟尘覆盖了整座昆仑山顶。天地蒙尘,烈火燎原,他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

  他缓缓低头,却见那银锁终于断了。

  那坚固无比、唯有施术者意愿才能解开的银锁,如今不堪重负地裂成了两半,黯然无光,掉落在雪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宿回渊看着那略显苍白的轨迹,张着嘴,喉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隔了那般厚重的水雾,一切事物都霎时变得遥不可及。

  他看见一.股浅白色的灵力从银锁裂口处涌出,在他身周轻浅缠绕,蹭过他的鼻尖与发尾,似有眷恋,似有不舍。那灵力本是无声无感的,但他仿佛在那瞬间闻到了一丝冷雪香。

  随后,浅色灵力缓缓渗透进他的身体里。

  那感触是奇特且温暖的,灵力凝练却并不蛮横,温柔地抚过周身经脉,带来翻涌的暖意,四肢百骸都能感受到欣喜。

  除了他自己。

  不要!不要……他心中无声嘶吼着。

  灵力终于彻底融进他的身体中,出乎意料地并未相斥,仿佛水乳.交融一般自然而然。刹那间他觉得体内的灵力倏然汹涌,五感倏然明晰,浅慢吐息间,他能听见数里外河边草叶发芽的声音,能看清天边飞鸟的尾羽形状。

  一滴水坠落到黯然失色的断裂银锁上,源头是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笑意的眸子。他缓缓蹲下.身来,伸手缓缓拨开银锁周围的清雪,继而将它握在掌心中。指尖逐渐缩紧,直到裂口边缘刺进手掌,殷红的雪顺着苍凉的水落了下来。

  那是神丹……

  融在银锁中的东西,是楚问的灵丹。

  他记起昨夜对方那些看似反常的举动,记得颈间灼烧般的触感,记得他一遍遍念着对方的名字,被那双浅淡却炽烈的眸子占据了全部视线。

  还记得守门弟子说,楚问去了华山。

  世人前往华山不过为了求医,他早就该想到。

  可灵丹于修士,和心脏没什么两样,是周身灵力精粹的汇集,也是维持生命之物。

  对方料到他的不辞而别,也识破了他说自己是神丹的谎言。

  可却如他一样,佯装不解,从未拆穿,直至最后一刻。

  楚问将灵丹给了自己,为他争取了最后一丝生的机会。

  他颓然跪在地面上,衣袍已被雪水浸湿,他却浑然未觉。肩部颤抖得厉害,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刺了一剑,窒息般的痛。

  楚问当初被自己刺了心口之后,也是这般感觉吗。

  指尖紧握着那断了的银锁,仿佛在拼命抓握已然逝去的东西,他不断问自己,当初怎能没想到……

  楚问那般聪明,他能猜到神丹的大致源头,能猜到楚帜一事的元凶,能推测出妖兽的前因后果。自己之前骗过他,对方早该心知肚明才是。

  楚问又是什么时候记起之前的事呢,是神君将陈然斩死那天吗。

  已经无从而知,没有人会回答他。

  楚问一向是那般的人,那些曾许下的看似荒诞不经的承诺,那日在桃源寺中写下的竹简,共有三句,却没有一字食言。

  他曾无数次要求对方将颈锁取下,却不想终究竟是这般的情形。他曾一直以为颈锁不过是对方道貌岸然的借口、私心甚重的约束。

  可无论是藏书阁内彻夜的查阅、腕间刺目的鲜血,还是从未真正逼迫于他的颈锁。楚问的私心向来只有一个——

  希望他能好好活下来。

  可代价却是那人自己的生命。

  他缓缓站起身来,胸腔内满塞到几乎溢出的情绪让他已然无暇他顾,仿佛有什么东西随之一同从心底抽离,将整个心脏都牵扯得生疼。他很久之前便知道了自己将命绝于今日,可直到此刻才明白,成为“活下去的那个人”,本就是极为痛苦的事情。

  死者已逝,生者却要带着对方的执念,始终走下去,无法回头。

  他起身抬眼,却倏然愣住了。

  眼前景象骤变,一望无际的雪原、铜炉、小童悉数消失了,有两个修士守在结界前,拦住他继续向前的路。

  “这位公子,可有通行令牌?”一人问道。

  “令牌?”宿回渊不明所以,环顾四周,“这里是……昆仑山?”

  “正是,在下昆仑宗弟子,敢问公子可有令牌。”

  “昆仑宗?”他不敢相信般确认道,“哪来的昆仑宗?昆仑神山呢,神君呢?”

  那修士眼神惊疑不定,无声后退了一步:“什么神君,公子不是梦魇了吧。”

  他当即愣在原地。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逐渐从心底升起,如紧绷的藤曼般将他紧紧缠绕起来,直到心脏收紧。

  他忽地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宗门。

  他急着赶去确认自己的猜测,仿佛是与命运做无谓的争抢,似乎晚上一分,一切都将无可挽回地逝去。

  从昆仑到清衍宗,跨过大半中原,与他来说却不过毫瞬之间,略显仓促地落到地面上,顾不得自己周身的狼狈,他跑到清衍宗的守门弟子身前,紧攥住对方的肩头,剧烈喘息着问道:“楚问呢?”

  那弟子愣住了,“宿剑尊,楚……楚问是谁啊?”

  心彻底落进谷底,但他依旧不死心,宁愿相信一切不过是对方与他开的一场盛大的玩笑。

  这个玩笑太过分,等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顿……

  他心中想:

  你回来之后,我再也不回鬼界,所有时间都留在清衍宗,陪在你身边。再也不会骗你,不会让你喝酒,不会逼你进退两难,也不会每天骗你把银锁摘下来。

  你若是喜欢,一直戴着便是,其实还很好看。

  可心底分明有声音在说,无论如何做,他都再也回不来了。

  没管身后满脸怔愣的弟子,他飞奔到山顶两人的居室旁边。

  但看到那房屋之时,最后一丝希望也碎了满地。

  只有一间自己的居室,旁边是一片莲花池。

  没有楚问的房间。

  楚问就像是从未存在于这世间一般,凭空消失了,成了只有他还铭记的大梦。

  他几乎是乱着步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有鬼王刀,只有一把玄黑色长剑垂挂在墙上,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长度。桌案上放着半盏桂花酿,宣纸零散地放置在桌面上,毫无章法。

  像是世间本就没有楚问,他将会有的另一种人生——

  他没有杀死楚帜,一直在清衍宗习剑,昆仑山上没有神君炼丹,而是有一派昆仑宗。

  他推开屏风,却发现这个房间与之前楚问房间的构造大体相同,连密室的开关也设在同一处。他点燃了烛火,向台阶下走去。

  密室空旷,唯尽头处有一木匣,但他甚至没有勇气将其打开。

  他怕这里面也没有楚问,连一丝痕迹也未曾留给他。

  他简直要怀疑是否是自己疯魔,是否被困进醒不来的梦魇。

  木匣应声而开,里面是一张画幅,看到画中人的瞬间,他不禁摒住了呼吸——

  是楚问。

  几乎难以言说此刻的心情,心中隐有一种急迫的冲动,他想将这副画紧紧拥在怀里,他想用某种方式证明那人确实存在过。

  除了自己的心里,那人确实存在于这世间。

  落脚处却并未写着楚问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字迹。

  ——赠予梦中人。

  原来神君之前说的那句“神物消逝,勾连因果”,竟是如此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