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想将楚问拉进这场纷争中。

  也不值得。

  楚问看向他,那目光中含着许多他道不明的情绪,随后, 楚问缓缓转身, 持剑立于他身前。

  宿回渊忽地僵愣住,刹那间手中的刀柄都有些许不稳。

  他想到当初对方挑明自己身份之时,两人发生过不太愉快的单方面争吵,当时他问过对方:若是两人因为立场不同, 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 对方会如何决定。

  对方如何回答他竟已不记得, 本也没当真的一句话。他清醒得很,以他们两个的身份, 都已经没法全然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可就在刚刚楚问转身之时,他分明听见对方在他耳边轻叹。

  “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楚问的意图在众人的眼中也十分明显, 不少人微蹙了眉头, 心中隐隐担忧。若只是一个鬼主尚且还有一战的可能,但若是二人联手, 就算是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徐长老更是勃然大怒,神情激动,有几个弟子连忙跑来扶住他身侧。

  他指着楚问颤声道:“你究竟如何被他蛊惑,与仙门百家为敌!你可知此事后果!”

  楚问朝着对方颔首,轻声道:“知道。”

  “那你为何要站在他那边!”徐长老继续质问。

  “因为晚辈觉得,师弟错不至此。”

  师弟……

  这声遥远到几乎像是前世一般的称呼,将宿回渊的神智彻底拉了回来。他有些怔愣,抬眼,却只见对方在他身前沉默的背影。

  他自然知道楚问在仙门面前故意如此开口是为了什么,对方将关系摆得清楚,就连无理的偏袒也显得理所应当。

  对方向来如此。

  楚问的目光看向众人身后的楚为洵,继续道:“但他刚刚所说的话,也却无半分可信。”

  楚为洵在看见楚问神情的一瞬,表情终于变了。

  楚问微微偏头,忽然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别出手,我来。”

  宿回渊蹙眉,刚想回应,转眼间却只见刚刚还立于身前的楚问已然越过人群,赫然到了楚为洵身前。

  众人皆提防着宿回渊,没人想到楚问会忽然出手,瞬间所有人都僵愣着,没能反应过来。

  楚为洵刚刚谎称神丹在他们身上,楚问心中固然有所不满,但按照对方的性子,定不会直接出手。

  恍然间,他忽然无端想到很久之前,楚问在桃源寺中写下的那句话——

  弥其未补之罪,圆其未竟之念。

  楚问刚刚看向他的表情,分明充斥着极其隐晦的痛苦与矛盾,但当他逼问对方要站在哪一边之时,那人还是毫不犹豫地回应。

  像是一种高于一切的信仰,背弃所有的执念。

  他刺杀师尊,身居鬼主,与宗门为敌,但无论他在他人眼中背负着如何沉重的罪孽,楚问都妄想将其弥回。

  甚至代价是自己坚守多年的立场与道义。

  尘霜剑转眼间已然到楚为洵颈侧,后者眸中的神色终于碎裂,下意识向后退步。

  楚问这一剑来势汹汹,显然没留什么力气。

  可电光石火之间,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楚为洵即将葬身剑下时,众人从未预料过的变故出现了。

  一把短刀打着旋从一旁飞来,恰好抵挡住了楚问的尘霜剑,但短刀也由于剧烈的震击裂成了碎片,散落进了山脚的雪原里。

  一人从短刀飞来的方向缓缓走出来,他低着头,额前碎发遮挡了眼睛,身着略微破旧的长袍,仔细看去腰间还有清衍宗的图样。

  几乎是看到他的一瞬间,宿回渊的瞳孔骤缩。

  那人腰牌上鲜明写着几个字——清衍宗陈然。

  陈然的出现方式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宿回渊并未发觉,在那把短刀出现的瞬间,楚问似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陈然缓缓抬头,模样相比于上次见他沧桑了许多,只是之前陈然被神君削去了头颅,如今又为何……

  陈然眸光复杂地看向楚问,皮笑肉不笑道:“楚剑尊,好久不见。”

  在场多数人并不认识陈然,唯有徐长老不敢相信地看向那人,缓缓朝对方走去,目光在对方身上巡视几周,这才用颤抖的声音试探道:“陈然?”

  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陈然在清衍宗失踪是各大门派都知晓的事情,当时铺天盖地的寻人启事,如此大的事情终究却没了音讯。

  “陈然?难道是清衍宗十年前失踪的那个陈然?”有人惊道。

  “当时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如今……”

  宿回渊也凝视着陈然的面孔,试图从中发觉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但却未能如愿。无论是面孔,还是刚刚出招的习惯,都与他们在琴楼中所见之人别无二致。

  之前薛方可用妖术招魂借魂,而据两人之前猜测,楚为洵曾与医馆与桃源寺都有牵连,难道……

  “在下正是清衍宗陈然。”陈然向众人颔首道,随后站于楚为洵身前,朝楚问道,“剑尊这是何意。”

  徐长老怒道:“宿回渊欺师灭祖,伤及同门,如今你竟还站在他那一边吗?”

  楚问长剑未落,看着楚为洵的脸,一字一顿道:“杀害师尊的人,就在此处。”

  此话一出,不仅是众人,就连宿回渊也愣在了原地。

  楚为洵抬眼道:“你怎能在众人面前如此污蔑我。”

  楚问转身,朝众人道:“师尊之死尚有蹊跷,这些年我一直在探寻此事,最近终于有了些眉目。”

  所有人都噤了声,摒住了呼吸。

  “师尊身死当天,想必各位大多都在场,不知诸位是否有注意到,师尊当时境界已趋于飞升,怎么可能毫无防备地被弟子一剑穿心,一击毙命。”

  “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奇怪。”有人道,“那你又对此如何解释。”

  “在他用剑刺进师尊胸口前,已经有人在师尊身上下了毒药粉,其中含有剧毒,足以致命。”

  徐长老强压着怒气道:“确实如此,松山真人衣领处的药粉宗门众人都看到了,可你如何说这毒药是楚为洵下的?他身为楚帜独子,何必要下毒杀害自己的父亲?”

  “这毒粉极为稀少罕见,唯有一处种有此药草,正是陈然前辈生长之地。”楚问淡声道,“因此药毒性骇人,但凡采集使用皆需记录在案,我向村中前辈查了十年前药粉的记录,除了陈然带走少许外,并无外流痕迹。”

  在场无人开口,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过于震惊,以至于尚未回过神来——清衍宗掌门松山真人十年前被门下弟子刺死,十年后竟又发现其真正死因实则为下毒,称得上是修真界数百年间数一数二的大事。

  徐长老看向陈然,蹙眉道:“可有此事?”

  陈然微垂了眸子,出乎意料地并未否认:“对,是我下毒杀死了楚帜。”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陈年的旧事宛如江海中的暗流,再次翻涌起惊涛骇浪。

  陈然继续道:“在来到清衍宗之前,我已然有过师父,她教习我短刀,那把刀便是她送给我的。”他看向地面上被震成碎片的刀刃,轻声道。

  “那些年楚帜一直在搜寻神丹相关信息,与数人一同前往昆仑山得到一些消息。但楚帜怕消息泄露,便设宴将这些人全部毒杀,我与师父恰巧路过,师父向来性情豪爽,与他们喝了几杯,却没想到……”

  “后来我来到清衍宗,表面上拜师学艺,实则一直在找替师父报仇的机会。当年我从宗门失踪,实则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在宗门大典前一天,我趁乱混入宗门,给楚帜下了毒。”陈然声音很轻,仿佛在说一些与他毫不相关的往事,“楚帜是我杀的,但与楚为洵毫无关系。”

  这些话乍听上去毫无破绽,半真半假。之前在琴楼陈然假扮崔忪将此事透露给几人之时,他们就猜测陈然将楚帜一事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定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而如今,他自然也是将与楚为洵有关的事情全部避而不谈,将事情悉数揽到自己一人身上。

  一时间无人开口,就连徐长老也垂眸不语。众人对于楚帜一事的态度似乎忽然变了,曾经楚帜善良心软,收留天下孤.儿,想杀他的人简直丧尽天良。但如今若是被杀之人本身罪无可赦,这行为倒像是替天.行道。

  因此,就算陈然如今坦然自己所做之事,也没什么质疑之音。

  片刻后,忽然有人问道:“但若如此,数月前清衍宗松山真人鬼魂作祟一事又将如何解释?”

  “那晚宗门弟子在堂内暴毙身亡,身侧有一血印纸条,上面用西域文字写了‘复仇’二字。”宿回渊忽然开口道。

  仔细想来,似乎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一人,只是他之前向来不愿猜测,不愿相信。直到前些时日发现楚为洵与桃源寺密切的关系,他都会下意识替对方找借口。

  却不想终究竟然如此。

  他继续冷声道:“设计此事之人定然知晓当年楚帜之死的细节,并且对他生前习惯极为了解,包括穿着、言语、以及出身。楚帜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世,宗门大多同门与弟子都全然不知。”

  他缓缓抬头看向楚为洵道:“能做到这些的,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