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方面希望楚问越过这个话题不再逼问, 但另一方面, 却又隐隐想要他追问到底,他便可以自私地将事情和盘托出,将一切艰难的抉择交给对方。

  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宁云志的声音从上而下传过来:“师尊, 是你们上来了吗?”

  良久, 楚问应声。

  宁云志心下一喜,飞快跑过来,“你们也没事,真是太好了!”

  听到宁云志声音的瞬间, 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长长舒一口气, 但与之相辅而成的,是心中隐秘到难以发觉的, 极其细微的遗憾。

  他抬眼,只见秦娘和宁云志已然在等他们, 只是两人身上完好无损, 连一点皮外伤都没有,反观他与楚问两人, 简直是惨不忍睹。

  “你们什么时候上来的?”他问。

  “到了好久了。”宁云志说,“秦姑娘不久后也上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了你们好久,还以为出现了什么意外……”

  他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片刻,犹豫道:“只是,你们怎么伤得这样重。”

  准确来说,若是楚问不来帮他也不会受伤,四个人中只有他真正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运气不好。”他随意说道,“遇上个疯子。”

  “我遇上一个长相跟自己完全一致的人。”宁云志说,“我一进去,他就要跟我比武,给我吓得不行。后来打了个平手,他便放我出来了。”

  “我也是。”秦娘在身后幽幽道,“她说她已然杀了华向奕为自己报了仇,听说我什么也没做很是生气,便想杀了我。”

  几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她,神色复杂。

  “只是我们都不太会武功,仅仅试图用药毒死对方,尝试了很久,结果谁也没把谁毒死,我就出来了。”

  宿回渊不禁一哂。

  看来之前的猜测并无错处,众人见到的都是自己灵魂中划分出的心魔,心魔罪邪,将他们心中的邪念都成了真。

  只是宁云志性情良善,从未有憎恨之人,因此心魔并未杀人,仅仅是与他比武。而秦娘不会武功,因此心魔也仅是互相比用药。

  而他便没那般幸运了。

  只是他如今倒是十分好奇楚问的心魔是否真是一缕神魂,又与他说了些什么。

  “刚刚我简单看了一下这里的构造,琴楼总共有四层,一层便是纸人所在之处,而我们在二楼每人都见到了与自己完全一致的人。”秦娘轻声说,“我们现在在第三层,这里有一处极长的廊道,尽头很黑,不知其中有什么。但看上去是一条必经之路。”

  “但是……崔大侠还没出来。”宁云志小声说,“我们要等等他吗。”

  “我们先走进去查看,廊道相通,他若片刻后出来,也能寻到我们。”宿回渊说,“然而我反倒觉得,他并非还没出来,而是已经先进去了。”

  宁云志无声吸了一口冷气。

  他和楚问已经与心魔耽搁了许久,若是耗费的时间比他们还长,便是凶多吉少,但他总依稀觉得,崔忪不会这般莽进。

  纵使他说他从未来过这里,但也并不至于直接败在自己的心魔手下。

  那最大的可能,便是他才是五人中第一个走出的人,没等到人,便先独自前行。

  第三层一侧有一处幽暗的长廊,约能够使两人并肩而行。几人刚刚走入,便觉森寒之意从周遭升起,此处像是凝聚了万千亡魂,不禁让人回忆起珠湘楼的冤魂来。

  入口处尚且有朦胧的光亮,但再往前走,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宁云志紧张得浑身发抖,他总觉得暗廊中回荡着冤魂哭丧的响声,但又时有时无,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不一会就冷汗直出,每走一步都谨小慎微,总觉得此处应是枯骨嶙峋,一不小心就会被奇形怪状的骷髅所绊倒。

  走过许久,他忽然想起自己带的乾坤袋中有取火照明之物,连忙取出点开,一束极小的火光从掌间升起,虽然只能照亮身周的区域,但总比摸黑前行要好上不少。

  可巡视四周,反而觉得奇怪。

  本是如此阴寒邪性的地处,可地面上竟然空无一物,乍看上去竟是要比尸骨遍地更为奇异。

  若是没有冤魂,没有尸体,那浓厚的怨气又从何而来,这长廊中是否有其他更为可怕的东西在等着他们。

  他深吸一口气,堪堪稳住心神,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边走边写。

  秦娘缩了缩肩,幽幽道:“这里鬼气好重,我都有些不舒服。”

  “等下。”宿回渊目光瞥见一侧石壁,轻声开口道,“这里有刀痕。”

  周遭石壁日复一日地被阴水腐蚀过,已然有几分破败,因此并不容易辨认。但若仔细看去,便依稀可见石壁上充斥着各种划痕,有几道痕迹明显是刚刚才印上去的,只是这些划痕并不一致。

  有类似指甲刮上去的轻痕,有短剑穿刺的痕迹,也有重兵器劈砍所造成的深重痕迹。

  “有短剑和重兵器,会不会是崔忪留下的。”宁云志轻声开口,“他已经走过去了吗。”

  几人继续前行,石壁上的痕迹变得愈发明显且密集,像是有人在此殊死搏斗,耽搁许久。逐渐有轻微的血腥气,周遭石壁上逐渐有了血液喷溅的痕迹。

  有种不详的预感在几人心中缓缓升起,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暗廊已然看到尽头,依旧没出现任何阻拦他们的事物。

  就在此时,清脆的响声从暗廊中响起,似是谁将不小心踢到了地面上的东西。宿回渊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块银制牌子,牌上的花纹有几分眼熟。

  而就在他们看见牌上刻字之时,瞳孔骤缩。

  ——只见银牌上刻着几个字:清衍宗,徐然。

  “徐然是谁啊。”宁云志问。

  楚问无声叹口气道:“是与徐长老同辈的师叔,曾与师尊是至交,我也仅是有所耳闻,但与徐然前辈并未谋面几次。因为在我刚进清衍宗不久,徐然前辈便重病逝世了。”

  “重病逝世,是听闻别人所说,还是你亲眼所见。”宿回渊问。

  沉默片刻,楚问答:“师尊所说。”

  除了这块银牌之外,地面上再无他物,他们带着牌子从暗廊中走出。尽头处却不再是木阶,而是一条长长的缓坡,有一面破旧的窗棂位于坡顶。

  缓坡尽头的窗棂与他们在楼下所见为同一扇,但不同之处在于,窗边的那朵鲜艳的花不见了。

  就在刹那之间,地面巨震,墙壁坍塌,宿回渊勉强稳住身体抬眼,却见烟尘散去,缓坡尽头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正是崔忪。

  崔忪一步步向他们走过来,一手持有重剑,另一只手握着短刀,浑身鲜血不断地滴在地面上发出响声。他看上去伤得很重,步履蹒跚,但脊背却依旧挺直。

  直到走到他们身前,崔忪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半跪在了地面上。

  他胸前的衣衫半敞着,依稀可见其中露骨伤痕,但在衣领边缘,有一处被保护得很好的、连鲜血都没沾染上几滴的小花。

  “崔大侠你在这里!太好了,我们之前还在找你,没想到你真的自己先出来了,还拿到了花!”宁云志喜道,“你是怎么拿到的,暗廊中的那些鬼魂是你处理掉的吗。”

  崔忪眉心微蹙,似有痛苦,并未应声,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秦娘走上前去帮他处理伤口,只是检查一周,竟发现无从下手。

  周身筋骨断了十余处,内脏破损,经脉俱碎。伤得如此重,刚刚能独自走过来简直算是奇迹,就算是天仙下凡来,也不过只能帮他勉强吊着寿命。

  作为医者,最怕的便是如此绝望的境况。她垂着眸,掩盖刹那间的落寞,正想着如何与对方说明。

  却不想崔忪看着她,极轻地摇了摇头。

  秦娘一怔,站起身来。

  “怎么样?”宁云志问。

  秦娘不擅长撒谎,便错开目光虚心道:“伤势很重,需要修养许久才能好。”

  崔忪看向秦娘,无声表达了谢意,随后对几人道:“你们是清衍宗的人,一开始我并不信任你们……但后来发现我并没看错人,你们跟那些人,终究是很不一样。”

  宿回渊瞳孔微缩,问道:“你是指暗廊中的银牌?”

  “你们可知此地的冤魂从何而来。”崔忪目光如炬,沉声道,“你们可知松山真人与其中的关联。”

  他看向几人神色道:“看来是不知……也不奇怪,当年那事发生之时,你们或许还很小,有的甚至还没出生。一切都与那颗神丹相关……”

  他缓了几口气,继续道:“当年松山真人为得神丹线索,便与一众友人去昆仑神山之上探寻,后来得到了一本古籍,他们十分欣喜,便来到此处庆祝。可却不想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庆功宴,而是赤.裸裸的鸿门宴。”

  他微阖了眼,神情似有痛苦,“松山真人为防友人将事情传播出去,便在酒菜中下毒,将众人悉数杀害了,徐然便是其中之一。”

  沉默片刻,宿回渊问道:“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当年他们喝酒之时,那些人并不知道酒中有毒,便与邻桌的女子一同喝了些酒,那女子便是我师父。”崔忪眼眶微红,沉声道,“我师父向来豪爽不拘小节,喜欢与天下人交朋友,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喝了毒酒。那毒酒三天后发作,她全身融血,极度痛苦而死……她曾教我短刀,但在她死后,我便很少用刀,改用重剑。”

  几人谈话间,地面震颤逐渐加剧,木制房梁坍塌而下,在几人身周溅起烟尘。

  “前辈先别说了,我们先下去!”宁云志想要将人扶起来,手却被对方一把按住。

  “我已经下不去了,让我留在这里吧。”崔忪脸上浮现出一个苍白的笑意,小心地将胸前的小花取出,捧在手心,递到宁云志手上,“麻烦将它带给我师父。”

  极致的慌乱中,宁云志被周遭的烟尘呛得几乎说不出话,艰难道:“前辈,我并不知你师父在何处。”

  “就在楼下,你们见过她的,她一直留在这里。”崔忪哑声说,“那个纸人。”

  话音刚落,有一房梁横空砸下,挡在了他与众人之间,烟尘后的人跪在原地,却再也没了声音。宁云志下意识想搬开木梁将人救起,却被秦娘拦住了。

  “留他在这里吧。”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发哽,“他不想被人看见他最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