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问缓缓摇头:“此处阴气深重, 障眼法颇多, 我走上来之后也见到了与我长相全然一致的人。若仅是幻象, 便没必要追。”

  “你也看见了?”宿回渊有几分惊讶,“那他做了什么?”

  刚刚与他长相一致的“宿回渊”曾说,他是由他心中最深重的恶念凝结而成,他有些难以想象, 向来心善的楚问的恶念又将是什么样子。

  楚问神色微顿, 随即状若无事般说道:“他并未做什么,我们只是说了些话。可能跟你所见有些不同,我见到的并非人,而是一缕魂魄。”

  一缕魂魄?

  他不禁心下一.颤。

  刚刚“宿回渊”说过, 他将楚问小腹内的神丹取出服下, 化为神境, 而楚问却因此身死。而若楚问所见仅为魂魄,又似乎与这些话恰好对应。

  难道在琴楼中见到的所谓心魔, 并非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人, 有着无比真实的一段往事。

  宿回渊感觉一.股凉气从脊椎升起, 他沉声说道:“我总觉得他们并非幻象,而是真实从魂灵中划分出的一部分, 但还是要仔细问清楚才行……如果现在追出去,我们与神境全力而战,你有几分胜算。”

  “如果是内力相似的神境,我们一同或许有七八分胜算,但若是你……”楚问似是有些许犹豫,随后极轻地笑道,“若是对你,我没有胜算。”

  他语气极轻地将剩下的话说完:“无论是什么时候的你,什么样子的你,我都做不到下死手。”

  宿回渊正垂眸,恰好掩盖了那瞬间的神情,心脏仿佛被人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不觉有几分怔愣。

  凭心而论,他对琴楼中出现的“自己”情绪也十分复杂,他们立场不同、互相憎恨、不解。但跨越百年的时间彼此相望,竟乍然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他不知对方为何要在此处,为何想对他下手,但却能感受到对方从未真正想置他于死地。神境若想杀死一个人,就像人碾死蚂蚁那般简单。但每次在对方即将不留余地之时,似乎总在最后的时刻偏了几寸。

  比如对方杀意尽显、却能被他们轻易破开的冥网;比如对方全力出击,却仅仅是断他几根肋骨的刀锋。

  招招式式,都充斥着极度的矛盾感。

  宿回渊随即轻笑道:“如果你知道他曾经对你做了些什么,或许就会比我还想杀了他。”

  显然,楚问还不知那个“宿回渊”将“楚问”的神丹剖出,囚禁于鬼界的事情。

  如此甚好,否则他当真无法与楚问解释。

  楚问垂眸注视着他的眼睛,良久淡声道:“或许吧。”

  视线向下,复而问道:“伤势如何?”

  刚刚打斗之间没觉得如何,如今一竟提醒,竟觉骨裂的疼痛有些难以忍受起来。

  他轻声嘶了一声,装作无事道:“没什么事,应该是断了几根肋骨。”

  正在此时,只听身后传来响声,却见周遭景象骤变,原本是清衍宗居所的陈设变成了荒凉的房间,一道向上的楼梯缓缓在原本是床榻的位置浮现。

  “先上去看看吧。”宿回渊开口,转身欲走。

  “先治伤。”楚问按住他肩部,不由分说地将人留在原处。

  灵力从对方指尖缓缓汇入,将脏器处的内伤都悉数平复,他已经记不清这是来到清衍宗之后,楚问第多少次给他治伤。

  他向来懒散,对自己的身体也是一向地毫不上心,仗着年纪轻便为所欲为。之前在鬼界中时,每次都是秦娘跟在他身后给他治伤,如这个人竟换成了楚问。

  倒也是巧得很。

  经脉灵力主护心脉,疗内伤,但对于筋骨断裂则收效甚微,主要还是要靠安心修养。

  楚问从身后缓缓绕至他身前,长指隔着衣物点上他颈下横骨处,随即用力,问道:“这里疼吗。”

  宿回渊摒住呼吸,随即摇了摇头。

  “哪里痛告诉我。”

  对方的指尖复而向下,顺着衣裳的纵纹在胸前游移,每经过一处肋骨,力道便要重上几分。

  这动作本是有几分亲昵在,但奈何断骨的痛感过于强烈,全部意识都凝结在对方指尖所触之处,没一会额头上便尽是冷汗。

  待楚问收手许久,他才堪堪捋顺了气息,苦笑道:“哪里都很痛……秦娘那里有专门止痛的药丸,等下问她要便好,我不妨事的。”

  “断了很多处,我帮你运气疗伤,或许会有所缓解,但不可再动用灵力。”楚问说,“之后的事情交给我,你不要再出手。”

  宿回渊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仍随意答了声“好”。

  下一瞬,对方含着温热的掌心缓缓覆上来,贴近胸前伤处。刹那间,他觉得以对方掌根为中心的四周都逐渐泛起热意,来自骨缝间的锐痛竟出乎意料地减轻了不少。

  宿回渊无声舒了一口气,他不想让楚问给自己疗伤,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担心对方猜测到神丹一事的真相。

  他一向很难骗过楚问。曾经自己刚来清衍宗之时性命垂危,之后每次阴气之日经脉寸断,唯有楚问的血能救自己的命;而自己无论受了多重的伤,楚问的灵力也都能将燥气悉数平复。

  乍看上去是由于楚问灵力至纯至阳,灵力才能治人性命,但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对方为神丹所化,皮骨血肉皆能治病。

  若是有心之人稍加注意,并不难发现其中玄妙,当年楚帜便是如此。

  待楚问的手缓缓移开后,刚刚的剧痛已然消失了大半。

  可正当他打算开口之时,忽觉对方指尖在自己胸前迅速点过几处,随后倏然周身一轻,原本游移在指尖的灵力竟然尽数消失。

  他一愣,尝试调动周身灵力,却觉其仿佛被阻塞住一般,竟是一点也使不出。

  他抬眼看向楚问:“你这是做什么。”

  “你伤势太重,我用灵力为你护住心脉,故而能减轻疼痛,但终究未能治其根本,若是此时再妄用灵力,恐怕伤势会进一步扩大。”楚问轻声说,“我暂时将你的灵力封住,待你伤愈后,自然会帮你解开。”

  “……”

  实际上来说,宿回渊刚刚应下对方那句话之时,确实没打算遵守,断骨虽痛,却也并算不上重伤。而楚问了解他,自然也知道他随意应付,并不会听。

  可他不用灵力是一回事,被人强行封住又是一回事。

  “此地本就凶险,这样做不太合适吧。”他轻笑道,“我可以不用,但你必须给我解开。”

  两人无声对峙片刻,宿回渊看着对方微垂的长眸,竟又有几分动摇。

  毕竟是楚问帮他退敌,帮他治伤,如今封了灵力本也是好意。

  只是他身居鬼主太久,太习惯掌控他人,固然他相信楚问能将他护在身后,但如此被动的感觉依旧让他感到很不习惯。

  良久,楚问终于先退步,轻声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宿回渊看着对方的神色,不禁一怔,忽然意识到楚问可能是误会了自己的本意。

  低头,只见对方指尖复而点过,将封住的穴位系数解开。

  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对方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似是有些许沉闷。

  “我无法要求你做什么,可你若受伤,我心中过意不去。”对方话音微顿,继续说道,“我不能阻碍你,但我能与你承受相同的痛苦……你若擅用灵力断了骨,我便挑断我自己的骨,你若伤了手足,我便也砍伤我自己的手。”

  宿回渊垂眸,并未应声,刹那间空气静默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在曾经的印象中,对方向来是沉稳、成熟、以天下大义为重的剑尊。但似乎自从他再次来到清衍宗之后,对方表述情绪的方式便有所改变。

  ——直白、强势、不留退路。

  他似乎不知如何应对这般的楚问。

  若是对方沉默不语亦或是威胁强迫,他都有想到应对的法子,但偏偏是这种带着隐忍的破釜沉舟,这种不计后果的疯,让他反而承受不来。

  他明知故问,低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楚问沉默片刻,随后忽地低笑道:“……只是想着你或许能念及昔日情分,保护好你自己。我为你做不了什么,便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要挟你。”

  他话音微顿,“你……很不喜欢吗。”

  喜欢,也不喜欢,他简直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他隐隐感受到对方此举无非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为两人之间似是而非的关系间加入些许定数。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说出拒绝二字。

  宿回渊再也忍受不了,他微叹口气,伸手点过胸口几处,将自己的心脉复而封住。

  “好,我答应你不擅用灵力……现在可以上去了吗。”

  他转身向上走,无声叹了口气,脚步声音在木制地面上显得格外明显。

  “要挟”卑鄙,却十分受用,楚问向来懂得如何适度地让他妥协。

  然而,他只是觉得伤势不重未放在心上,并不代表他喜欢自残。就算对方不封心脉,也不会乱用灵力。依稀间,他只觉得对方关于此事如此强势的态度有几分奇怪。

  仿佛是要急切地确定什么东西。

  木制楼梯走上一半,他这才发现楚问站在原地并未走动,刚想询问,却听见对方的声音从身后沉沉传过来。

  像是从山脉间飞来的白鹤,坠下一片轻飘飘的羽翼。

  “自从我揭穿你的身份后,我们之间便疏远了许多。你若还想以那种身份相处,我也并无异议。只是若让我忽略曾经的种种,如此这般与你……我扪心自问,只觉难以做到,常常多心。我曾觉得你是为了之前的事情怨恨于我,但刚刚你主动封住心脉,我又觉得似乎并非如此。”

  “我不想强迫你做什么,但只想确认一件事情。”他问道,“你是对我有怨恨,还是……只是不再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