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弟子一愣,目光在二人之间梭巡几圈, 随即略有些震惊地看了看药方,转身拿药去了。

  那弟子转头, 却见华向奕竟在身后, 连忙附身行礼。华向奕平时从不来药房中, 每月巡视查看也是有特定的日期,如今怎得……

  华向奕拿过他手上的药方看了片刻,随即忽地笑道:“不错。”

  弟子一头雾水,站在那里不敢说话。

  华向奕转身将药方递还给那名弟子, 出门远远看见秦娘与宁云志站在一同, 走过去对秦娘问道:“可以单独与你说两句话吗。”

  秦娘沉默片刻,随他走了过去。宁云志似仍有些担心,想拉住她的手臂,却并未伸手。

  “我没事, 你在这里等我便是。”秦娘轻声道。

  他们走到门派后山处, 这里终年积雪, 苍林茂密,寂静幽谧。秦娘停在原地道:“有什么事, 便在这里说吧。”

  “秦娘……”

  “你我之间不必闲谈,若是无事, 我便先回去了。”秦娘冷冷道, “还要赶时间回去煎药。”

  华向奕长叹口气,终于说道:“我只是想问, 你是否有意留在华山……我并无其他子嗣,如今一旦归隐,掌门一位势必易主。而你虽并未在华山习医,但医术却并不比华山的弟子差。我刚刚看过你的药方,很聪明,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医修,而且放眼整个修仙界,也没几个人没听过鬼医秦娘的名字……”

  “你是想让我留在华山做掌门?”秦娘问。

  “交给你,自是要更放心些。”

  秦娘淡笑道:“如你所说,我已成鬼医,一未在华山修习,二与鬼界渊源颇深,你又教我如何服众。”

  未等对方开口,她继续说道:“更何况,我并不想留在华山,这里人生地不熟。相比来讲,鬼界更像我的家,鬼主也需要我留在身边。”

  “好吧,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强求。”华向奕似乎猜到会是这种答案,刚想转身,却忽然想起什么般问道:“那个叫宁云志的小子,跟你……”

  秦娘微愣,随后错开目光道:“不过相识而已。”

  “……好。”华向奕说,“华山后有一片偌大的雪原,人烟罕至,就在珠湘楼附近,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便到。我刚刚已然将之后的事情交代给门派中长老,我此去,今后便都不打算再回来,你要自己保重。”

  秦娘目光微闪,“都已经成鬼魂了,还有什么可保重的。”

  两人之间并无什么可以谈论下去的话题,华向奕沉默片刻,终于转身,临走之时,他转头问道:“你……还怨恨我吗。”

  秦娘并未回应,但此刻的沉默却已然说明了一切。

  华向奕面上挤出艰难的笑意,轻声道:“好……那我走了。”

  秦娘注视着对方的背影逐渐远去,白衣终究掩于风雪,从此仙门百家中再没有华向奕,只会留下一个在雪原中独望的老者。

  但这也正遂他愿,终其一生,都没人将他的秘密大白于天下,他将带着最深的遗憾与痛苦埋入枯冢。

  直至那背影终于消失不见,秦娘转身,这才发现清雪不知何时已然落了满肩。

  她此刻却没有丝毫心石落地的释然,反而有些许怅然若失,回身走去,却远远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原地等了自己很久。

  宁云志朝着她跑过来,面带喜色道:“你回来了,他没难为你吧!”

  秦娘一怔,缓缓摇了摇头。

  此时小修士将药房中的草药送了出来,秦娘收下,将其煎在一旁的炉中。

  宁云志看着对方沉默的神色,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应如何言语,他一寸寸缓慢地向对方靠近,直至两人几近并肩。

  “抱歉,没想到你曾经还有这样一段经历……”他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无论你心里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讲,我虽然不太会安慰人,但我会……一直听你说话,陪着你。”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秦娘轻声道,“鬼主将我从珠湘楼带回去之后,我对当日的事情毫无印象,在鬼界的这十余年间,也并没人再提及过此事,或是怕我难过吧。”

  宁云志想了想,终于说道:“想必是如此,而今华前辈事情败露,你又恰巧在清衍宗,他才迫不得已要告诉你。”

  秦娘煎药的动作微顿,问道:“你就毫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我现在不过是幽冥之下的鬼魂,身世惨淡,之前在鬼界觉得还好,毕竟那些不愿回人间、不愿转世的皆是苦命之人。可你打小锦衣玉食,又怎能体会我们这些人的感情。”

  “怎么会,我只是觉得命运不公,像你这样好的姑娘,偏偏有得如此惨淡的身世,这本不是你的错,后果却要由你自己来承担……”宁云志心下一急,语速快了不少,但连自己都没注意到,“今后,定不会让你再受这些苦了。”

  秦娘将汤药从锅中取出递给对方,笑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已经不在意,不过很谢谢你陪我说话。”

  -

  冷碧砌成的房间中,镜中的倒影终于结束,屋内复而空寂。华向奕不知何时已然走了出去,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宿回渊盯着虚影消失的地方,沉默良久,随后道:“如若镜中幻象不假,那楚帜想取神丹是为楚为洵,而楚为洵与长老都有可能知道神丹一事。可究竟是谁先给楚帜下了毒药粉,还得仔细探明药粉出处才行。”

  他起身欲出,对楚问道:“走吧,去看看秦娘那边怎么样了。”

  但楚问并未跟他一起出来,就在他即将开门的一瞬间,对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宿回渊。”

  他步子一顿,动作止住。楚问很少直接叫他的名字,尤其是两人十年未见,这声称呼几乎让他回到了很久之前。

  每当他偷懒不想练剑,不想读经书的时候,对方便是这样直呼姓名来叫他。

  “那楚帜究竟为何而死,为何有这么多人想杀他。”楚问一步步朝他走过来,问道,“镜中虚影提到徐长老曾拿到一本与神丹有关的书,若我所猜不错,便是在骨灰新郎的暗道中,你曾交予我的那一本。”

  宿回渊微摒住呼吸,并未回应,亦没有回头,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灼.热的目光,如芒在背。

  “只是那本书中正巧缺失了关键的一页。”他问道,“你在找到那本书的时候,那页便是残缺的吗。”

  这是一句明知故问,亦是一次赤.裸裸的试探。早在对方交予他古书的时候,他便猜测残页极有可能在对方身上,后来在客栈中诱对方饮下桂花酿,亦有检验残页的目的。

  他并不介意对方在他面前有所隐瞒,藏有隐秘,但凡对方现在承认,给他一个不算极其荒诞的理由,他都能一笔勾销,欣然接受。

  但宿回渊回答:“对,我拿到便是那般。”

  沉默良久。

  “可我不想再猜了。”楚问忽然说道。

  宿回渊心底一紧,有种隐隐的预感从心下升起。

  “你要明白,当年无论是什么原因,你刺杀师尊都是不争的事实,真相尚未明晰。我想相信你,我可以陪你一同查探,我可以永远站在你这边,甚至就算你并非无辜……我也愿与你同罪。”楚问直视着他的眼睛,沉声说,“但你至少要给我一点点相信你的理由。”

  “你明明知晓当年大部分的真相,但却半分也不愿透露于我,我始终在凭借着蛛丝马迹猜测,可你明明就在我身边,为何不愿告诉我。”

  宿回渊的身体后靠在冰冷的玉门上,退无可退,对方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带着情绪深重的强硬,却夹杂着无声的试探,以及那隐藏在话音深处的、隐秘的恳求。

  他错开目光。

  “你还是不肯信我对不对,我究竟需要如何向你证明,你才愿意信我。”楚问气息炽烈,轻微喘息道,“我喜欢你……无论是你曾在清衍宗之时,亦或是你去鬼界的十年间,还是现在。我是有怀疑过你,有恨过你,但究其算来,我还是喜欢你,你当真不愿明白吗。”

  宿回渊注意到,对方说的并非“不明白”,而是“不愿明白”。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凉气,似乎能将自己从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略微脱离开,身体向一侧移了一小步,轻声道:“我……”

  却不想下一瞬,他的手腕被对方紧紧攥住,楚问将他的手隔着衣物贴上自己心口。

  掌心处传来富有生命力的搏动,宛若擂鼓。

  他能感受到对方紊乱的气息、跳动得无比炽烈的心脏,跳动快到似乎世界即将在毫瞬间分崩离析。

  刹那间掌心宛如被烫到一般,他下意识回缩,却被对方狠狠钳住,直到苍白的腕口浮现出一圈狰`狞的红痕。

  楚问向来严谨克制,可这次却丝毫没收着手上的力度,他觉得腕骨都几近要被对方捏碎。

  那瞬间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生在雪原的高岭之花终于被攀折堕落,最清冷之人眸中染火,最禁欲之人吐息幽深。供世人敬仰的谪仙若甘愿坠入地狱,反倒要比一向癫狂之人来得更不计后果。

  他抬头看向对方微红的眼,厉声道:“松开!”

  “不……”相比之下,楚问的声音几乎轻到难以辨别,但手上的动作却截然相反,他将对方手掌紧紧扣在自己心口间,气息紊乱道:“你感受到了吗。”

  宿回渊怔愣住,哑口无言。

  楚问继续逼问道:“你感受到了吗,它在跳,它对你的喜欢……你能明白吗。”

  “若早知如此,我宁愿你十年前那一剑刺得更深些,这样我就不必知晓以后,你有不再喜欢我的时候。”他颤声说,“你不信我,为何当初不直接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