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缓缓垂下头, 笔直的背逐渐弯曲, 神色落寞,仿佛瞬间衰老了十余岁。

  事至如今,他不想解释亦或是挽回任何东西,却也不想在秦娘面前一错再错下去, 这或许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来说, 与她唯一且仅有的接触。

  “是我不对……”他终于缓缓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你娘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当时珠湘楼大多很多姑娘都只卖艺不卖身,是我应许她以后定会娶她进宗门, 才……”

  华向奕缓缓阖上眼睛, “可师尊向来管教我们严格, 宗门规章十分森严,断断不会允许我们与琴楼女子染上任何关系, 败坏宗门名声。而我当时即将担任掌门一职,若此事一旦败露, 不仅会被罢黜掌门一职, 甚至被逐出宗门,整个宗门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 成为修真界仙门百家的笑柄……”

  他轻叹口气:“我说这些并非是让你原谅,只是……为求一个心安罢了。”

  迟到十年的歉意,如今说起来却如此苍白无力,尚且这十年间珠湘楼亡魂作祟,他需要用无数个更沉重的代价,去圆当初埋下的谎。

  秦娘淡淡看着他,眸中似有悲哀,良久后开口道:“需要你道歉的不止是我,还有珠湘楼所有无辜死去的人,还有这些年间由于祭祀死去的姑娘们,如此多的人命,你一句歉意如何承担得起。”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身边的人,只见宁云志面色苍白,已然半瘫在了地面上。

  宁云志注意到她的目光,剧痛中勉强挤出一个笑意,艰难道:“不用管我,不能听他的,也不能……将二师尊的事情传出去。”

  他注视着秦娘的眼,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不足一天,他自小锦衣玉食,生得矜贵,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打小身体不好,家中兄长都让着他,父亲找老师带他习剑,强身健体。

  却不想这一习剑便停不下来,他日夜练习,不仅治好了病,还小有一番成就。老师说他天赋异禀,甚至连府中最资深的侍卫都打不过他。

  后来他倾慕楚问盛名,想来清衍宗习剑,家里人虽不舍,但还是答应了。

  临行前,母亲为他准备了巨大的乾坤袋,其中放了够用数年的金银,还有他最爱吃的甜点,父亲给他定制了一把顶好的长剑,兄长们寻觅来四方名珍异宝、稀奇草药,通通给他装进了乾坤袋中。

  最后,还给他塞了一本一笔,让他勤能补拙,一路上多向门派前辈学习,事无巨细全部记下。

  回想他这一生,顺风顺水,并未受过什么委屈,唯独遗憾之事便是尚且懵懂,至今没能牵过姑娘的手。好不容易遇见了让他一见倾心的姑娘,如今却又要死了。

  他看着秦娘,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秦姑娘,其实我……”

  秦娘打断他,向华向奕开口道:“解药给我。”

  “解药?”华向奕看向宁云志,随后恍然,轻笑道,“不过是泻药罢了,吓你们的。”

  “啊?……泻药?”宁云志如遭雷击。

  他刚刚还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回忆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将留给家里人的遗言都想好了,甚至马上就要一鼓作气,与秦娘诉说自己的喜欢。

  结果现在对方告诉他,这不过是普通的泻药。

  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系数消散了。

  刹那间似乎小腹都没那样痛了,他挣扎着站起身,耳根仿佛被火烧过一般。

  华向奕继续说道:“如今既然到了此种地步,我不愿再一错再错,自然敢承担后果。我不会将你们的事情说出去,只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希望你们也不要往外声张,毁了华山派的名声……我回去后会辞去掌门一职,归隐山林,再不出世,而珠湘楼的冤魂,尚需人继续平定。”

  秦娘转头,用眼神询问楚问的意思。

  楚问沉默片刻,随即淡声说了句好。

  华向奕极轻地笑了笑,轻声道:“之前你们问我有关楚帜的事情,今后我若归隐,便没什么再次相见的机会,若你们还想知晓,可以同我回门派,我将我知道的事情悉数告诉你们。”

  几人跟随楚帜前往门派,宿回渊与楚问走在最后,他轻声开口问:“你就打算这么便宜他了?”

  楚问步子微顿,说道:“错已酿成,难有他法。”

  “也对。”

  几人来到华山,华向奕带他们穿过层层门廊,来到后山一处隐秘的居室前,这里四周皆设下结界,前临高山,后接断崖,有萧瑟冷风吹动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响声。

  华向奕伸手附在门上,口中轻念着复杂的术法,片刻后,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开启,室内景象呈现在眼前。

  进入的瞬间,宿回渊不觉微微睁大了眼。

  室内墙壁通体为碧玉砌成,从室内可清楚见到室外之景,但在室外却无法窥见室内事物。室内阴凉,却并不寒冷,有一面金镜置于房间正中央,镜前有一白玉制成的容器,其中盛着清水。

  “将灵力输进草药制成的丹丸中,可复现想象中的场景。年纪大了,很多事情记不住,便用这种方式将记忆留存下来。”华向奕坐在镜前,缓缓道,“我不多说,你们自己来看吧。”

  他将一枚丹药置于水中,刹那间水面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逐渐缓慢地旋转,映出的光线折射在金镜上,室内竟凭空出现了一些并不存在的虚影。

  那是清衍宗的花园中,年轻时的华向奕正与楚帜饮酒,空中月圆,正是中秋佳节。

  两人把酒言欢,却不经意间提到神丹一事,楚帜说神丹就在清衍宗中,且服下它的代价便是要杀人。

  与之前华向奕说的并无差异。

  只是两人争吵不久,有个人从亭后走出。

  楚为洵穿着一身白衣,咳嗽几声,停在距离两人不远处,轻声道:“华叔叔来了。”

  当时楚为洵尚且年少,身体极差,门派上下都极为关照他,看到他过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停止了争执。

  “过来,让我看看又长高多少。”华向奕摸了摸楚为洵的头,笑道,“最近可有好好读书?”

  “我平日里不能练剑,无聊得很,便只能读书。上次华叔叔给我带来的书籍都读过了,连宗门的藏经阁都快读了一半。”

  华向奕看向楚帜,话里有话:“多好学的孩子,你有空该多陪陪他。”

  楚为洵微敛了眸子,淡笑道:“华叔叔不必担心我,平日里父亲和师兄弟们都陪我很多,尤其是徐长老常常同我一起读书,宗门的藏经阁便是他带我去的。”

  提到徐长老的瞬间,楚帜神色微变,但很快便恢复如初,朝楚为洵挥挥手道:“你先回去休息吧,让我跟你华叔叔说会话。”

  等楚为洵离开后,楚帜将杯盏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事到如今,我也不与你隐瞒什么。神丹的线索,本是徐长老透露给我的,但我并不确定他是否知晓……那还是在几十年前,我们尚且是年轻的弟子,徐长老向来喜欢搜寻天下奇书,有一天带回一本《上古秘闻录》回来,书中有几页提到神丹,只是描述极为隐晦,我也是数十年后,方明白书中奥义。”

  “当然,他可能并未细看其中内容,毕竟不是谁都对那神丹心心念念,耿耿于怀。”他自嘲般笑道,继续说,“而且,我想拿到那神丹,并非为了我自己。”

  华向奕的目光微变,问道:“那是为了谁?”

  楚帜目光望向楚为洵远走的身影,刹那间华向奕忽然明白了一切——

  楚为洵为楚帜独子,生来便有极其严重的肺病,时常咳血,百般治疗亦不见好。身为清衍宗掌门子嗣,他却无法练剑,只能读书。他自小便十分懂事,从不自怨自艾,但心中的苦楚,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却一直看在心里。

  而传闻中,神丹可活死人,肉白骨,治世间疑难杂症,助得道飞升。

  若是楚为洵能服下神丹,定能药到病除,从此习剑,继承楚帜的掌门之位。

  “为洵向来心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捏死,你如今为了他的病去杀人,他又如何会愿意。”华向奕凝声道,“你若当真为他考虑,又怎会出此下策。”

  “他的性子,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作为掌门之子,他又怎能终生不学剑术,只做一个书呆子……”楚帜咬牙道,“我们都知道,他向来喜欢习剑,每次门派弟子修习之时,他都在一旁看着,可他却连一把长剑都拿不起来。”

  “习剑如何,读书又如何,只要心怀天下,照样可以救人于水火之间,照样可以做清衍宗的掌门。门派长老向来以德服人,武功强弱岂是评判依据。”

  楚帜目光微红,微喘粗气看着他,良久一字一顿道:“你们只修医不习剑,又怎会懂。”

  这句话仿佛最后的导.火.索,将两人之间的矛盾悉数引发,华向奕定定看着对方许久,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般,终于笑道:“其实你早就这样想不是吗,你想来觉得医修悟能为力,读书百无一用,唯有习剑才是真理。”

  楚帜目光赤红,似是下意识想开口,却终究没说话。

  “好。”华向奕轻声道,“既然如此……”

  他并未说完后半句话,而是直接转身,走出了廊亭的门。

  两人相逢相识相交数十年,曾无话不谈,他曾以为自己遇到了知音,却不想最终竟会以如此的狼狈收场。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最终分别之时,两人会这般的平静,似乎只是转身回房休息,第二天依旧能将剩下的残酒饮尽。

  可他们都知并非如此。

  月光依旧,桌案清酒已凉,他无声离开,就像很多年前之前,他们在街巷沉默着相识。

  终究孤影孑立,了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