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一同下山, 路程遥远, 几人在半山腰找棵大树下休息片刻, 宁云志出去找个地方解手,秦娘很识趣地坐在了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下。

  树下便只剩宿回渊与楚问两人。

  “过几日秦娘要先回鬼界,我离开太久,她办事我比较放心。”宿回渊对楚问说, 权当提前打好招呼, 毕竟秦娘算是楚问在清衍宗的客人,不能不辞而别。

  楚问沉默片刻,问道:“那你呢。”

  “我?”宿回渊一愣,随即才明白对方在问什么, 无奈笑道, “我还能去哪, 被你一道银锁捆在这里,我如何回去。”

  楚问垂眸, 听到对方的回答,似是微松了一口气, 却说不上是释然亦或落寞, “我从未想强迫你留在这里,或是不准你回去。只是你若离开, 便不打算回来,对吗。”

  宿回渊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关于这件事,两人确实没什么再继续下去的话头,可就当宿回渊觉得对方不会再说话时,楚问却忽然开口。

  “那你会怨我吗。”

  “若我说怨你,你会让我回去吗。”

  楚问看着他,随后摇了摇头。

  他们本是世上最不该在一起的两个人,却总要负隅顽抗,抵死相拥。

  宿回渊极轻地笑了下,并未开口。

  宁云志回来的路上,沿路见到有个发须尽白的老翁正在卖酒,那人身着白色破旧长袍,肩上提着两个木酒桶,吆喝着:“卖酒咯!醇厚香甜的好酒!”

  他远远便闻见浓重的酒香,很久没闻过这么香的酒,便匆匆跑过去道:“给我来四壶!”

  但末了又忽然想起什么般,犹豫问道:“有没有稍微淡些的酒,姑娘也可以喝的那种。”

  老者斟酒的动作一顿,随即从另一桶中倒出一小壶道:“好嘞!”

  宁云志回去的路上喝了几口,觉得浑身从头到脚都暖了起来。他将两壶酒分别递给了楚问与宿回渊,随后目光看向不远处树下端坐的秦娘,呼吸微滞。

  对方淡色长裙外披着一身黑色的裘衣,黑色长发温柔挽起披垂在肩侧,杏眼微垂,目光似是盯着地面上的落叶出神。

  他缓慢走过去,轻咳一声,轻声道:“秦姑娘,那个……我给你带了……”

  秦娘微愣,抬眼瞥见对方手中的酒壶,恍然道:“多谢。”

  然后随手拿起一壶,拧开,喝了一口。

  “味道怎……”

  话说一半,宁云志忽然整个人顿住了,因为他发现秦娘刚刚拿的那一壶是他的酒。不仅辛辣,而且路上他还喝了几口。只是刚刚过于紧张,秦娘随手一拿,他并未细看。

  眼看着秦娘已经喝了一口,宁云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对对方讲出实话,又怕把对方灌醉了误事,简直帮了倒忙。

  果不其然,秦娘喝下后眉头微蹙,神情严肃,不确定般盯着酒壶看了几眼。

  “你这酒在哪里买的?”秦娘忽然问。

  “我刚刚走回来的时候,正巧见到有人提着木桶在卖酒。”宁云志立刻答。

  “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卖酒,多少有些可疑,先别喝。”秦娘转头向那边提醒道,嘴中回味一番,终于确认道,“这酒里有一.股奇异的味道,应该是掺了其他的东西。”

  “啊?”宁云志整个人愣住,万万没想到这酒会被人做了手脚。

  可就在下一瞬,腹部忽然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他紧紧弓起身子,蹲在地面上。

  秦娘见到他这副样子也吓了一跳,连忙弯下.身来给他诊脉,指尖按住他腹部的各个位置,询问他有何种感觉。

  宁云志痛得冷汗直冒,但当对方蹲下.身来时还是下意识屏住呼吸,距离靠近,他能闻见对方身上浅淡的药草气息。

  满心注意力都在对方葱白一般的指尖上,他低垂下眼,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

  直到对方手指按向小腹中部的一个点,尖锐疼痛瞬间传来,宁云志痛苦地唔了一声,向后瘫坐在了地面上。

  秦娘从随身带的一排丹药中给他找出一颗,拿出水让他吞服下。

  宁云志道了谢,却依旧觉得有些羞赧,每次明明是想为大家做些好事,却常常适得其反。

  就在此时,山野迷雾中忽然传来一个冷淡的人声,含笑开口——

  “我当是谁……让他这样护着你。”

  宁云志立刻抬眼,在剧痛的模糊中凝神看去。

  只见远处白雾消散的尽头,树影叠叠背后,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穿着一身破败白色衣袍,背手而立,发须处已有白痕。

  ——正是去而复返的华向奕。

  电光石火间,宁云志脑中却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他曾月余前与楚问一同前往华山派,询问松山散人生前一事,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华向奕。

  后来,他在见到秦娘后,对宿回渊说过“我见她面善,仿佛在哪里遇到过。”

  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秦娘面孔上的那几分似曾相识来自于何处——

  秦娘与华向奕的眉眼间,竟莫名地有着七分相似!

  华向奕缓缓走到楚问身前,目光却一直盯着他身边的宿回渊。

  那人身着黑衣,眉目清冷,神情间似有与生俱来的桀骜,手中随意把玩着黝黑尖刀。华向奕万万没想到,那个令整个修仙界头痛无比却无能为力、足以世人闻风丧胆的鬼主,竟然就在天下第一剑尊楚问的身边。

  乍听上去不可思议,但由于他很久之前便结识两人,又觉得此事竟无何不妥,毕竟两人师出同门,曾亲密无间。

  珠湘楼一事是他无论如何都要掩盖在天下人面前的秘密,而楚问既然插手,他必不可能任由对方将此事讲出,令自己数十年的名誉毁于一旦。

  本想利用其他的把柄来要挟对方,但却没想到楚问自己将致命的要害送到了他手里。

  “楚剑尊,若是令各大宗门知晓你如今同鬼主为伍,你可曾想过会是何样的后果。”华向奕冷笑道,“你一向清白严正,克己复礼,怎会做出这等傻事来。”

  楚问沉声道:“未尝从奸,未尝为恶,鬼主与剑尊又有何不同。而前辈如今,又是以何种身份来教我清白严正。”

  华向奕神情微顿,随后朗声大笑道:“好一个有何不同!犹记十余年之前,你还是个半人大的孩子,而转眼间物是人非,我做了这些事情,确实没资格教你如何严正。”

  对方逐渐敛去笑意,目光冷如蛇蝎,沉声道:“但此事无论如何不可宣张出去,如今你那徒弟的酒中下了剧毒,若一天内不服下解药,便会五脏六腑消融而亡。你是要所谓的道义,还是要你弟子的命,自己决定吧。”

  听见剧毒的瞬间,宁云志的面色瞬间吓得煞白,但转瞬间他便对楚问喊道:“师尊,别听他的!”

  他双拳在身侧攥紧,下定莫大决心般,“陈府姑娘们的命总要有人来偿还,珠湘楼当年的命案也要有个答案,不要管我。”

  腹痛越来越强烈,额头已然渗出丝丝缕缕的冷汗,但见楚问似有犹豫,他依然站直身体,毅然决然道:“我入宗门第一天,师尊便同我讲清衍宗向来以天下大义为重,怎可因我一人而妥协。”

  华向奕的表情终于略微僵住,谁也不曾想到清衍宗一向最怯懦、最无知、凡事都要记在本子上、且时常闯祸的小弟子,竟能说出这般的话。

  “你的性命无所谓,那你师尊的名誉又当如何。”他冷声道,“一旦他与鬼主私下来往的消息传出去,仙门百家瞬间会将矛头指向清衍宗,到时候万夫所指,谁会听你们讲所谓的道义,所谓的解释。”

  “你……”

  一直未开口的宿回渊终于有了动作,他抬手阻住宁云志的动作,微仰起头,淡声笑道:“我当是谁在这里讲天下大义,仔细一看,原来是华前辈。”

  他顶着对方愈发不善的目光,一字一顿缓慢道:“那敢问前辈在珠湘楼大张旗鼓地平息冤魂,又是所为何事。”

  “冤魂不散,终将作祟,化作厉鬼,食人阳气。”华向奕冷哼一声,“这周遭方圆数里荒无人烟,都是由于珠湘楼的冤魂作祟,大家也都有目共睹。”

  “哦,那前辈还算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宿回渊笑道,“只是珠湘楼何故有如此多的冤魂,前辈可曾知晓?”

  华向奕一向淡然的目光终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宿回渊继续道:“珠湘楼当年盛极一时,为何一夜之间忽然没落,朱氏为谁所

  杀,大火是谁所放。有关种种,前辈当真一无所知。”

  华向奕瞳孔微涨:“你……”

  “世人皆道是鬼主十年前屠了朱氏满门,如今想来也算是我为前辈承担了些莫须有的罪名。我初入鬼界之时便觉人心鬼蜮本无间隙,恶鬼可以为善,而清高之人亦可蛇蝎心肠。”他凤眸微眯,冷冷道,“如今看来,大抵便是如此。”

  随着宿回渊每说出一句话,华向奕的眸子便要缩紧几分,直至其中透出些许狰狞的神色来,他嘴角缓缓露出阴森的笑意,终于缓慢道:“你说得不假,可又有什么证据,你说天下人是会信我,还是信一个恶鬼之首……清高之人固然可以蛇蝎心肠,但无论如何,在众人心里,却依旧一言九鼎。”

  “世人不信我,但总该信得过楚问。”宿回渊转头,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也在看他。

  他们并未开口,却都转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继续说:“况且珠湘楼中那些死去的人总该记得,纵使他们化作厉鬼,也依旧会记得害死他们的人。你总该不会觉得我毫无证据,便来找你。”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真不知该说你愚蠢,还是大智若愚。”

  华向奕寒声道:“你不过是在诈我,当年冤魂悉数被困在珠湘楼内,转世投胎的早就没了记忆,而留在此处的亡魂也接被我度化怨气,如何可能……”

  但话已至此,他的声音却倏然止住。

  因为他骤然想到,对方所说并非全然没有可能——当时所有亡魂都被捆在楼中,但却唯独有一个例外。

  但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她。

  华向奕缓缓抬头,却正对上宿回渊桀然的神色,仿佛已然将一切把控在股掌之中,长线放稳,只需坐等鱼儿上钩。

  那瞬间不详的预感在心中陡然升起,他欲开口阻止对方接下来的话,却为时已晚。

  冰冷的话音一字字从对方口中吐出,仿佛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或许你早就忘了,你也曾是有妻女之人。”宿回渊轻声道,“是你自己毁了这一切。”

  这句话刚刚说出,不仅是华向奕,就连宁云志也瞬间愣住。

  华向奕在仙门百家中向来低调,众人只知他很久以前有过妻室,两人青梅竹马,相敬如宾,十分恩爱,但是一直没有子嗣。

  可从来没有人敢想过,向来洁身自好的华山派掌门,竟还有这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经历。

  “你当时已然有妻室,但却耐不住风流性子,与珠湘楼秦女暗通款曲,并且诞下子嗣。后来有人将事情传出,你为了保住自己以及门派的声誉,选择将知情人全部处理掉,毕竟死人才不会开口。”

  宿回渊冷然道,“你派人将珠湘楼众人屠杀干净,将其魂魄困于楼中,再将楼一把火烧尽,多年后,再用人皮鼓作法超度亡魂。但你当时偏偏心软,放过了一人魂魄。”

  当时珠湘楼依旧载歌载舞,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如何凄惨的事情,秦女抱着女儿在屋中踱步,听到敲门声,说有人找她。

  她当时兴奋极了,以为那人终于要来,在铜镜前梳妆打扮,纵使韶华不再,但容貌依旧无双。

  却不想门外迎接她的不过是刀剑无眼,她终究没能等到她心悦之人。

  漂亮的眸子死不瞑目,其中似有水光,却不曾有半分悲哀,反倒透露着释然。她这一生被困在这珠湘楼中,始终在等待,如今终于到了尽头,一切皆成定数。

  黑衣人手持刀剑闯入珠湘楼,反手将大门紧锁,刹那间歌舞升平之地变作人间炼狱,惨叫声惊慌声不绝于耳,有人负隅顽抗,有人护住孩子,有人卑微祈求,最后却都未逃过那个最坏的结局。

  而这一切悲剧的产生,却只因一人的一己私欲,只因人生而有高低贵贱,尊卑有别。

  黑衣人闯入秦女的房间,看见屋中的女孩,正端坐在桌案前读书,房间四角的柜子上满是各种各样的书籍,一眼望过去,大致看见什么医者百草之类的字眼。

  女孩似乎坦然得很,生命消亡前的最后瞬间,还在不急不慢地卷起桌案上的宣纸。

  淋漓的事实背后,并无任何转折的产生。

  后来黑衣人按照华向奕的意思,要将魂魄封锁在珠湘楼内,可那女孩年纪过小,强行封锁很可能会魂飞魄散。

  他们出去请示华向奕,对方背对着珠湘楼,垂着头,不知是在逃避,亦或是有几分自责与后悔。

  华向奕本没打算放过任何人,一旦消息败露,他将功亏一篑。

  但直到他回头,看见那女孩已然透明的身影,容貌与自己有三分相像。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

  那时珠湘楼兴盛,几乎有名有面的世家公子都多多少少地来过,他也并不例外。只是当初纵欲之时,却从未想过责任亦或后果。他曾许下的承诺有多长远,后来的事实便有多残酷。

  他不想,却别无办法。

  心软了一刹,他让人将女孩的魂魄放走,在鬼界经历轮回,继而再转人世。

  但就在犹豫的片刻,有鬼界中人赶来,他带来的黑衣人持剑反抗,但岂能抵挡住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厉鬼。

  华向奕至今依旧记得,为首的人面色阴沉,立于檐顶,阳光炽烈,他并未看清那人容貌。

  但那瞬间阴冷的感觉传进四肢百骸,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四起。刹那间天地变色,血光弥漫,他们不战而败,喷溅的鲜血洒了满街。

  伤人的剑终于与死去的人一同,葬在了琴楼这座巨大的坟墓当中,华向奕死里逃生,却丝毫不觉得庆幸。

  每当午夜梦回,他总会响起那日通天的大火、少女的身影,以及那后来出现的强悍如斯的人,仿佛命运给他落下的宣判。

  从那以后,他再无子嗣,夜不能寐,每日沉溺于往事中。四下寻找安顿冤魂之术,消解珠湘楼的怨气。

  一眨眼间,便过去了十年。

  华向奕浑身颤抖,紧紧盯着宿回渊的眼,牙关紧咬到颤抖。

  而对方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的神色。

  宿回渊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她会叫什么名字呢……总不会是你的姓氏,而她母亲姓秦。”

  宁云志的目光陡然转向秦娘,那个隐隐的猜测终于遽然从心底升起。

  他一直觉得秦娘与华向奕有几分相像,而华向奕的女儿又姓秦。

  难道说……

  而在众目睽睽之下,秦娘微垂着眸子,并无神色。

  她缓缓抬头,凝视着华向奕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眼。

  “是……是你吗?”华向奕的神色终于彻底破裂,仿佛珠湘楼火中碎裂的铜镜,他颤抖着向前走去,缓缓伸出双手,眼眶逐渐发红。

  但他硬生生停住了步子,自知一切都将无法挽回,无论是作为一个医修、父亲,他都极其失败。

  “我娘之前常对我念起你,说你许久不来找她,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她说有朝一日,我若能见到你,务必将原话转告。”秦娘轻声说,“这些是她想对你说的话。”

  华向奕身体颓然向后一倾,靠在一旁的树上,周身颤抖,泪水终于无声滑落。

  之前在事情闹大之时,他曾想过带秦女逃走,曾想过救珠湘楼的人于水火之间,但他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到。

  一旦事情发酵,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声誉,他的家人、友人、甚至前辈长老们百年奠下的门派根基,都会随之受影响,分崩离析。

  他竟发现,自己贵为门派掌门,却无法做自己想做之事,当错误酿成之时,结果便已成定局。

  秦娘冷然看着他,继续说道:“你我之间曾有血缘之亲,但我已入鬼界,缘分已尽,我们之间唯一相关的,便是你我同为医者。医者救人于水火之中,秉道义,忌杀生,你应比我更清楚。”

  她一字一句说道:“可从我诞生之日起,你便枉为医修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