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自己完全是凭借着假身份为所欲为,不挑`逗一番便心里痒痒, 若是早知道对方发现了他的身份,他打死也不会留在楚问身边。

  可若仔细回忆起来, 一切又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初见那天两人的对视、楚问刻意试探他的剑法、甚至为他戴上所谓“用以规训”的银锁。后来他也惊异于楚问对自己这个新弟子的态度, 似乎有些格外偏爱, 当时还想不过是楚问性子使然。

  如今看来,他大致是早已掉进对方的圈套里面,在雷区踩蹦,假身份掉得□□, 竟还毫不知情。

  简直是鬼主生涯中的奇耻大辱。

  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 两人初见之时,对方如何可能认出自己。

  当时自己随便身着青衣,手中拿着山下捡的小破剑,面部经过易容, 比试之时用的剑法与曾经也完全是两个套路。

  对方如何可能一眼识破。

  辗转反侧, 直至天色微明。

  外面落了雪, 楚问正打算出门清扫。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当时到底是如何认出我的?”

  楚问的身形微顿,随即半转过头来, 问道:“你当年,又是为何要杀师尊。”

  宿回渊没想到对方忽然提到这件事情, 不禁一愣, 正想着用什么谎话搪塞过去。

  “不用急着回答我。”楚问道,“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 我便告诉你。”

  宿回渊看着对方的背影走出门外,开门的瞬间有漫天风雪涌进来。

  清衍宗的冬日向来难熬。

  他长叹一口气,向后靠在床榻上,脖颈上的银锁发出响声。

  楚问一直未替他解开,也没将其缩小,以至于他每次微垂下头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金属明显的压迫感。

  看样子楚问并不打算放他走,他又该如何打算。

  首先需要想个办法让楚问帮他解开银锁才是。

  正在沉吟之时,听见门外传来声音,似是宁云志与楚问在说些什么,随即敲门声响起。

  宿回渊下意识将被子抬起,盖住自己颈上的银圈。

  下一瞬,木门被打开,宁云志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一边打扫自己身上的浮雪一边说道:“师尊说你身体不舒服,是不是这段时间下山游历太累了,话说和你一起来的姑娘她刚刚……”

  宁云志抬头,话音戛然而止。

  两人对视,沉默良久。

  宁云志向后撤了一步,试探开口:“你是……”

  该来的总是要来。

  宿回渊只觉头大,有几分不耐烦:“宿回渊。”

  “哦你是宁邱!”宁云志认得“宁邱”的声音,下意识恍然道,但立刻又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太对。

  然后盯着宿回渊的眼,瞳孔缓缓张大,震惊道:“你……你是……”

  正巧楚问走进来,宿回渊便向后躺在榻上装死。

  楚问看了看两人,随后对宁云志道:“情况复杂,之后有空跟你详细解释。有关当年松山真人的事情有诸多误会,事情并不似传闻中的那般。”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如今事情尚未明晰,所以还需请你莫要向他人透露他的身份。”

  宁云志不管三七二十一,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我肯定帮师……帮他保密。”

  昔日师弟如今成了自己的师叔,还是修仙界令人闻风丧胆、食人饮血的鬼主,宁云志想了想与宿回渊结识后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打心里发虚。

  如今甚至不知如何称呼,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楚问。

  “你也称他师尊便是。”楚问淡声答道,“我们二人剑出同源,无论将来是谁教你,都不会有太大区别。”

  在一旁装死的宿回渊骤然睁开了眼。

  他可不想收徒弟,尤其是宁云志这样看上去脑子就不太灵光的。

  正想开口拒绝,却不想宁云志抢先一步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朗声道:“见过师尊!”

  “……”

  “你上山找我,有何事。”楚问终于开口。

  “对了!”宁云志起身,敛去笑意,肃然道:“上次清衍宗松山真人鬼魂作祟之事,我们对华山派华前辈有所怀疑,自从去找过他们之后,我便一直按照师尊的意思,时刻观察华山那边的动静。”

  他继续说道:“近日频频有附近的村民百姓来宗门,说村里有少女失踪,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并未留意,只当是寻常的意外。但逐渐愈来愈多,近两日已有十余名少女凭空消失。我在地图上绘制了那些人所住位置,发现竟都位于华山周遭数里的位置,不近不远。”

  宁云志展开地图纸,继续道:“而且经过打听,有村民夜中行猎住在山中,发现华山派的人似乎趁着夜色在运送什么东西,运送的终点便在这里。”

  他手指指向地图上的一个点:“珠湘楼。”

  终于将这一堆话背完,宁云志无声松了口气。

  珠湘楼。

  听闻这三个字的瞬间,宿回渊眸光骤然一凛,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

  又是一段与他息息相关的往事。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有些奇怪,宁云志平日里鸡毛蒜皮的事都要记在小本子上的人,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搜集到如此多的信息。

  思索片刻,他淡声问道:“都是秦娘告诉你的吧。”

  宁云志的脸瞬间一红,随后喃声道:“是……是我跟她讲村民说的事情,后面地图相关确实是她找出来的……”

  那时他上山去给秦娘送饭,正逢下雪,宁云志想与对方多说几句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将最近村民说的事情给秦娘说着解闷。

  但秦娘听着那些地名,都觉得有几分熟悉,拿出地图一看,果真都位于珠湘楼附近,一切线索便串联了起来。

  她让宁云志将这些发现讲给楚问听,宁云志听得懵懵懂懂,赶忙拿出小本记了下来,回去又背了一夜,这才将事情原委顺利讲了下来。

  清衍宗向来心系天下,周遭村民求助的事情从不会坐视不管,楚问让宁云志去与长老说明情况,今日便启程。

  宁云志离开后,楚问坐在塌边,问道:“你知道这个地方。”

  果然,一切细小的动作都没能逃过楚问的眼睛。

  宿回渊轻笑着,随意道:“师兄可知珠湘楼为何名此。”

  见楚问并未作答,他便自顾自继续道:“是因为这楼的主人姓‘朱’,朱氏富甲一方,赫赫有名,在极盛之时开了这酒楼,实则是一处风流之地,里面漂亮的姑娘数不胜数。只是现在物是人非,昔日金碧辉煌的酒楼早被一把火烧败了,至于曾经名声大噪的朱氏……现在也该转世投胎了吧。”

  楚问凝视着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道:“十年前你初入鬼界之时,血洗朱氏满门,洗的便是这珠湘楼,是么。”

  “大概是吧,已经不记得了。”宿回渊随意道,“毕竟我身居鬼主,不杀些人岂不是愧对我这盛名。”

  他这话说得恶劣,想着或许楚问对他足够失望,便会主动放他走。

  可不如他所愿,楚问并未发怒。

  楚问缓缓起身,走到他身前。

  宿回渊盯着对方的暗纹腰带出神,直到对方微凉的长指将自己的下颌抬起,他被迫与楚问对视。

  楚问俯下.身去,视线与他白皙的耳垂径直相接,半垂下的长发遮住他的视线。

  对方的声音在耳边极轻地响起——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将所有事情全部告诉我,一桩桩,一件件,毫无保留。”

  宿回渊本应觉得可笑,因为他本就打算将一切秘密埋进心里,数年后带入坟墓,从未打算透露给楚问半分。

  但直视着对方的眼,他忽然笑不出来,也说不出来。

  对方的眸子忽然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他一个人的面孔。

  他垂下了目光,并未回应。

  片刻后,他开口:“你打算跟宁云志去珠湘楼?”

  楚问点头。

  “那总该先将我解开。”他指了指自己脖颈上的银环,另一端挂在床帏边的木柱之上,他甚至连走下床榻都做不到。

  楚问垂眸看着他,轻声说道:“我怕你会逃走。”

  那眼神看得宿回渊心下一悸,明明被囚`禁的是他,落下风的是他,但楚问却表现得像他受了多大委屈一般。

  宿回渊被气笑了,无奈道:“那你便带我一起下山,总不能将我一个人锁在你居室里十天半月。”

  楚问一愣,问道:“你愿意跟我下山?”

  他将人强行留在这里,他觉得对方会气愤,会恼怒,会憎恨他。

  甚至在昨夜宿回渊熟睡之时,他已然将居室下的密室清扫一遍,四周放置炉火,用木箱堆砌了一张柔软的床榻。

  莫名地,他想起“金屋藏娇”这个词汇来。

  只是他并不居住金屋,而他的心上人也并不娇气。

  那人是他最亲密的师弟,是他最坚固的后盾,是他最难分伯仲的宿敌,亦是能轻易刺破他软肋的,最锋利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