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问微阖上眼, 痛苦与挣扎攫住他的心神,私欲拽他沉入地狱,而理智却复而将他拉回神坛。他知道对方不想留下,知道正邪两道水火不容, 是两人终究要面对的事实。

  他知道自己强行留人的方式堪称下`流, 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比可憎可耻。

  但他无法放手,自从十年前宿回渊初入鬼界始,就未尝不是一种逃避,而他想将对方从自我封茧中拉出来, 想带他光明正大地重回人间。

  他不敢碰身`下之人灼`热的身体, 似乎连那也是一种亵渎。他垂眸, 只见或是由于热气与窒息,对方的面色泛起薄红, 唇珠上挂着湿漉漉的水,下颌处的伤口依旧在缓慢渗出血珠, 顺着苍白且高高扬起的颈线逐渐向下淌去, 直到触及颈上冰冷的银圈。

  刹那间滚烫与冷铁交融,银圈上浅浅渡上一层被稀释的浅红, 淡淡的血腥气顺着水汽传来,带来极其强烈的冲击之感。

  他感觉自己周身正被烈火浴焚,化成灰烬。

  他微垂下头,轻吻对方微颤的额间,欲`望被隐藏得恰到好处,只余不动声色的虔诚与近乎祈求的语调。

  “对不起……”

  “留下来,别走。”

  宿回渊开口轻声说了句什么,听上去不像是好话。

  楚问只是一遍遍重复着那些字眼,蜻蜓点水般的轻吻不断落在对方的眉间、额头。

  “楚问,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宿回渊在灼.热的水汽中艰难开口,伸手指了指自己颈间,“你这是强人所难。”

  楚问周身似是僵硬.了一瞬,动作倏然停住了,随后极轻、极缓地说道:“其实你也想留下对不对……”

  他并未直视宿回渊的眼睛,语调轻得近乎试探,似乎一旦对方说出半个“不”字,他便会立刻起身,将人放走。

  他向来对自己都有着过重的罪恶感。

  宿回渊并未回应。

  “其实你还喜欢我对不对。”楚问轻声道,“否则你在迷雾中不会回应我,也不会冲进幻境里来找我,前些日子我去鬼界找你时,你也不会给我戴上血绳,不会与我亲密。当时我并非真的迁怒于你,只是……很气愤你不辞而别,害怕你真的会走。”

  “楚问……”宿回渊自嘲般笑道,“你可知将鬼主藏在居室中,若是被宗门知道,会是怎样的后果。你一向珍视的名誉、地位、修为通通会烟消云散。”

  他抬眸,轻声开口,似有蛊惑,“你想跟我一起下地狱吗。”

  沉默片刻,楚问抬眸,直视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道:“若正道不容你,我便弃这正道;若宗门不容你,我便不做这掌门;若是世人不容你,我便化作鬼界你身边的亡魂。”

  他垂头,轻声道:“你若不愿回人间,我便同你一起下地狱。”

  宿回渊终于缓缓睁眼,朦胧的凤眼含着氤氲水汽,带着几分桀骜的凌厉,却又参杂了下意识的茫然。

  他没想

  到楚问会这样回答他。

  这般不留退路、背水沉舟、理智全无、似疯似狂。

  他忽然轻笑起来,缓慢道:“你这样说,我本应很高兴,但如今,却又不尽然是这样……我并不想让你背弃宗门,我本意并非如此。”

  他视线缓缓下移,似有怅惘:“若有朝一日.我身死,你能为我伤心难过,我便觉得我这一生,似乎也没那般悲惨。”

  “我不会让你死的。”楚问低声道。

  情绪浓重得几乎要满溢出来,浅浅的心脏难以承载。

  他以为对方只是随口一提,并未深思言外之意。

  宿回渊的易容遍布全身,刚刚只堪堪卸去了面孔,如今肩颈处便有一道明晰的交界线。长时间泡在热水中,那处边缘便缓缓翘了起来,楚问垂眸注视片刻,随即伸手将那层浅浅的假面剥了下来。

  假皮剥离身体的一瞬,两人皆是一愣。

  宿回渊下意识攥住对方的手腕,抑制下一步的动作。而楚问在看到他假皮下皮肉的瞬间瞳孔骤缩,连呼吸都屏住一刹。

  只见脖颈之下的皮肤上,遍布了深深浅浅的细密伤疤,尚且泛红,有些地方还在结痂,显然是不久前才受的伤。

  正是宿回渊背楚问上昆仑山之时,被山间如刀的风雪刮出的细密伤口。

  但宿回渊特意叫神君抹去了楚问的这段记忆。因此在楚问的意识中,从幻境中出来后,昏迷数日,便回到了清衍宗。

  他不知对方为他所受的伤,也不知自己曾心脉俱损,记忆全失。

  “这是怎么回事……”楚问怔愣问道,声音从轻到重,伸手继续剥开那层薄薄的假面,“为什么会受伤。”

  宿回渊紧紧按住对方的腕,但力量相差悬殊,挣动不过是蚍蜉撼树。

  楚问的指尖微颤,双目逐渐泛红,视线逐渐下移。从肩颈、前`胸、小`腹,伤痕蜿蜒向下,并未休止。

  “什么时候的事。”楚问伸手抬起对方下颌,迫使其与自己对视,“谁干的。”

  宿回渊眸子落下,缓缓摇了摇头。

  他这般漫不经心,仿佛受伤的并非他自己,仿佛对方一拳不轻不重地打在棉花上,反而被卸去了周身气力。

  “这件事情你别管。”他淡声说。

  两人僵持片刻,一个迫切想要将对方从里到外悉数拆解开来,吻其心脏;另一个竭力想要逃避,将自己包在一层层的厚茧之中。

  无声的周旋,总是先开口的那个人落败。

  “你还是不信我。”楚问轻声道。

  宿回渊先是摇头,随后沉默片刻,似是想着要如何解释,终究放弃:“……你也可以这样认为,凭借我们现在的关系,大抵也很难交心。”

  他看向那道银锁,无奈笑道:“毕竟我现在命都握在你手里,总要留些自己的把柄。”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把柄,而是他自己的软肋。

  从很久之前,他想起两人身世起,他们之间的阻碍便远不止楚帜一事。

  但他很快便不能思考。

  楚问微凉的唇从他的额间向下游移,舐去了下颌处的血迹,却依旧有向下的趋势。

  宿回渊直觉感到危险,伸手按住对方的颈,哑声道:“不要。”

  楚问动作微顿,随即抬头,说了句:“要。”

  “……”

  见对方反抗得坚决,楚问动作放轻了些,并未继续向下,轻声问道:“不可以吗。”

  宿回渊长长出了一口气,坦然道:“我现在很乱。”

  “那就什么都不要想。”楚问微起身,吻上他的眼,“闭上眼睛,都交给我,不会让你感受到痛苦……”

  他闭上了眼睛,来自身体的感觉便格外明晰起来,那道温热、潮湿的气息顺着他胸前的皮`肉游移到腰`间,呼吸间带来下意识的战栗。

  他感觉自己的腰带被缓缓解开,衣衫在水下彻底松散,继而沉入水底。

  “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楚问忽然说道,“也是在水里。”

  宿回渊尚不清楚对方为何忽出此言,尚未来得及回应,但下一瞬,他已然无法回应。

  他被那湿热的触感所包裹,那感觉强烈且陌生,刹那间眼前一黑,头脑中一片空白。

  楚问的头部跟随他沉入水下,偶有气泡顺着水汽冒出,昭然揭示着水底发生的一切。

  脖颈向后扬起,连带着那串银锁发出清脆的响声,热水在此刻显得无比闷燥,他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他将手伸入水下,凭借感觉解开了对方的束发,刹那间楚问墨色长发在水下铺开,宛如无数张温柔的网。

  指尖勾起对方的发梢,继而在指上缠绕,直至对方的发根。他指尖碰触到对方微鼓起的脸颊,每一次有规律的动作,都让他失神片刻。

  楚问刚刚说得很对,他现在想不了任何其他的东西,意识不再纷乱,反而变得十分纯粹。

  纯粹的沉湎,在最后的时间,他周身卸去了力气,顺着木桶边缘缓缓滑入水中。

  温热的水流裹挟他的全身、口鼻、双眼,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囚笼之中,无从脱身。耳边刹那间安静下来,与整个世界都隔了一层朦胧的水面,他阖上眼,气息迅速从口鼻间流逝,强烈的窒息感几乎决堤。

  而两种决堤的感觉在同一时刻到来,那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然不再是自己,他赤`裸、苍白、透明,像是天地间游荡的气体。

  直到很久之后,意识逐渐回笼,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否挣动,也不记得是否抓取过什么东西。只是缓缓将手抬起之时,他看见指尖有几根生生扯断的墨色长发,就着余韵缠绕在一起。

  桶中的水终于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