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正中央有一处巨大的空地, 而空地的一侧则有长阶, 长阶顶端有一座白骨堆成的王座。

  鬼界向来崇尚弱肉强食的真理, 每当上一任鬼主衰老,抑或是有更强大的厉鬼进来,都会免不了一场生死搏斗。届时整个鬼界的亡魂都会来庆贺,见证新一轮鬼主的诞生。

  而输掉的一方, 会被生生剥去皮, 一刀刀蒯下肉,给众鬼分食,最后残留的骨架被生生掰碎,搭在白骨王座上, 作为其基石。

  手段之残忍, 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因此王座的骨上都遍布血迹与刀痕, 阴煞之气浓郁万分,是每任鬼主功勋的见证。

  鬼主每次需要议事之时, 也会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众鬼只要瞥见那白骨嶙峋的宝座, 便会想起鬼主争夺时的厮杀场面, 故而浑身胆寒,畏惧臣服。

  数千年间, 鬼界向来是此种风气,从未变更过。

  直到十年前。

  宿回渊刚来鬼界之时正被正道追杀,身上多了不少伤,他从宫殿正门缓缓走进来,长衣被鲜血浸湿,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像是一只受伤的兽,唯有眸光清亮阴森,比众鬼魅还要冷上几分。

  上一任鬼主将他安置在宫殿边缘的房间内养伤,并未亏待他,而是想将来把他当作鬼界与修真界谈判的筹码。

  半个月过去,宿回渊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众鬼没等到鬼主要将其交出去的信息,却听闻鬼主要主动退任,将鬼主一位拱手让人。

  正是让给不久前重伤未愈的那个人。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迅速传遍鬼界,鬼主换任得过于突然,过于平和,以至于大家都接受不了。

  但就在当天,宿回渊斜坐在白骨制成的王座上,凤眸垂着,甚至右手上的伤口还并未痊愈,用黑布一圈圈缠了起来。

  神情堪称百无聊赖。

  而王座之下,赫然躺着数个死状凄惨的鬼魂,被剖开了肚子,粘稠乌黑的鲜血顺着长阶流了下来。

  而宿回渊手中的那把鬼王刀散发着浓重的黑雾,下一瞬,便将那些尸体的亡魂吸了进去。

  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混身骨缝仿佛被冰水浸过。

  他们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独树一帜的新鬼王,乍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实则是最疯、最狠厉的一个。

  甚至没人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上一任鬼主不动兵戈地将鬼主之位拱手让出。

  宿回渊微哂,睥向下面抖成筛糠的一众厉鬼,淡声道:“还有谁有异议?”

  这还哪有鬼敢。

  他们噤若寒蝉,迅速跪服下.身,依附于他们新的鬼主。

  小鬼带着楚问走过大殿时,已然能清晰记起那天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那几个厉鬼的死相依旧历历在目,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加快步子。

  他带楚问走进了一扇门,轻声道:“这边请。”

  上一任鬼主住在大殿边缘,但宿回渊不喜吵闹,便挑了个很靠边的两间屋子,一间用来议事,另一间则用来日常起居。

  小鬼想了想,便将楚问带到了第二间屋子里面。

  毕竟鬼主的师兄,大概与鬼主关系很是亲密。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房屋正中间有一张极大的骨床,被褥大概是很久没有整理,已经泛起轻微的褶皱,床边放着一个杯盏,其中沾有干涸的血迹。

  房间四周阴火长明,映出房顶硕大的龙骨吊顶。

  小鬼将他送进来之后便退了出去,候在门口,让楚问有事叫他。

  铁门落下,发出沉重的响声。

  周遭重新归于安静,楚问环顾四下,无声叹了口气。

  其实就算没有小鬼带路,他也能找到这里。

  或许对方从未知晓,但十年前宿回渊依附鬼界之后,他确实来找过他。

  他时常下山历练,并不会引人怀疑,他穿上黑色的长衣,跟在众多小鬼后面,跳进了幽冥河中。

  河水冰凉刺骨,沉底之后又走过很长的一段路,这才看见一处宏伟地宫。

  他套了一个小鬼的话,得知宿回渊就住在大殿偏处的房间中,他按照小鬼的描述走到房门口,却见门没关,便走了进去,藏在柜子后面。

  宿回渊躺靠在床.上,受了很重的伤,屋中除了他还有一人,站在床边宿回渊身前。

  那人身形高大,身着人皮裘衣,颈间戴着人指骨穿成的项链,声音有些粗粝。

  那人说道:“我早就厌弃了鬼主之位,整天跟一群疯子在一起勾心斗角,数十年间连个好觉都睡不得,每当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上一任鬼主被我剥皮时,那凄惨的叫声……所以我想,与其数年后我体力不支,被你们残忍杀害,不如趁现在,将鬼主之位主动让给你。”

  宿回渊轻笑道:“你不要的东西,我为何会想要。”

  “你以为,你能安稳在鬼界待多久。”鬼主笑,“对于你来说,依附鬼界是你不得已的决定,但也是唯一的选择,你若不成为鬼主,便只能丧命在这里。”

  他的声音森冷,一字一顿道:“到时候,我会把你的脊梁骨安置在王座的把手处,我倒要看看,它到底有多硬。”

  鬼主缓缓起身,停顿片刻,随即恍然道:“哦……我想你只是,舍不得你那师兄吧。”

  楚问垂在身侧的手指逐渐缩紧,轻搭在尘霜剑上。

  他身为清衍宗大弟子,暗中前来鬼界已然是理智尽失、不可理喻。

  但那一刻,他满心想的都是:只要宿回渊能回应一句,只要一句……

  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杀出一条血路,将对方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带出去。

  哪怕一同为天下人所不齿,哪怕得罪正邪两道,哪怕无处容身,他都毫不在意。那些名誉、伦理、理智、修为,相比之下都显得不重要。

  不如一同疯得彻底。

  他不介意成为他的共犯。

  “你真是高估我了……”宿回渊轻笑,眸中毫无温度,“他心软、善良,是个好人,我料定我重伤那晚,他定会带我上山,果不其然。”

  楚问手中的动作倏然顿住。

  “但我进清衍宗本不过是为了神丹,既然现在神丹已经拿到,又何需过多牵扯。”宿回渊淡声道,“天下本就不存在什么公平,但我与他本无什么不同,如今却有天壤之别。一个倍加珍惜,另一个却弃如敝履,他生来便含着金汤匙,却什么都不记得……我理应恨他才是。”

  他伤很重,本没什么力气,便将身体向后靠去,叹息道:“但当然,他也应该足够恨我才是。恨不得也一剑将我捅穿,这才像他。”

  楚问的心仿佛被狠狠拧起,仿佛满腔情意终究一文不值,不过是一些筹码与借口。

  鬼主仿佛听见了极大的笑话,随即叹息道:“怪不得……不过没关系,鬼医秦娘医术高明,没有她治不了的病。”

  “很多年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宿回渊冷笑,随即单手拔.出身侧长剑。

  那是他生辰之时,楚问赠予他的长剑,锋利无比,所向披靡。

  深重灵力从宿回渊掌间缓缓流出,萦绕至长剑周围。玄铁缓缓融化,滴坠到地面上,形成一滩铁水。

  唯有一串苍白剑穗尚且完好,被宿回渊随手扔在一边。

  下一瞬,地上的铁水再次成型,凝聚成全新的形状——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怨念深重的短刀。

  楚问将一切尽收眼底,眸色尽红,他无比清晰且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一直被欺骗、背叛。

  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把不断消融的长剑中,仿佛彼此间最后一点尚存的情意,都随之一起缓慢流失。

  最后化成满地狼藉。

  他并未看见宿回渊眸中神色,因此也并未捕捉到对方那冷淡凤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沉重的痛苦纠结,却被压抑得极深。

  “长剑对我来说并不趁手。”宿回渊试了试鬼王刀,敛眸淡淡道,“早就想换一把了。”

  后来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随后鬼王走了出去,沉重的铁门重重砸在地上。

  与此同时,宿回渊也仿佛失去最后一丝力气一般,向后瘫倒在床榻上。

  尚未痊愈的伤口由于强行使用灵力而进一步撕裂,将黑色长衣染得极深,又氤氲到下面的床褥之上。

  他闭上眼睛,眉头紧蹙着,似乎很不舒服,蜷缩起身体,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什么东西。

  楚问满腔都被愤怒填堵,尘霜长剑已然出鞘,有一瞬间,他想直接将人一剑砍死在这里。

  之前宿回渊杀死师尊之时,他还觉得是有什么误会,对他说“只要你解释,我便信你”。

  但如今,又叫他如何再信。

  牙关紧咬,直至血腥气缓缓蔓延开来,心若擂鼓。

  不过是利用他,不过是想要拿到神丹……

  尘霜剑意已成,高高悬起,却久久未向下分毫。

  持剑的手微颤。

  眼前人浑身是血、蜷缩身体的模样,仿佛又带他回到了多年前,清衍山下的雪夜。那人受伤极重宛如困兽,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决然。

  从此十余年间,有春去秋来,有朝暮雨雪。

  是他那般陪过、爱过的人,是不惜一切代价都想将他救回来的人。

  而他也终于听见了宿回渊口中无意识倾泻发出的声音——

  楚问。

  始终是这两个字,一遍遍轮回辗转,毫无停歇。

  宿回渊面色微红,似乎是很冷,浑身都在细微颤抖,大概是病得很重,在发烧。

  那把高悬的剑终究没有刺下去。

  楚问出剑一向果断、毫不迟疑、一击毙命。而这次,从长剑出鞘凝滞的刹那,他就已然知晓最终的结果。

  他转身欲走,但在门前忽然想起什么般,脚步微顿。

  袖中还有用瓷罐装盛着的草药,对外伤有起效,是他专门给宿回渊带过来的。

  他一度想转身就走,但终究还是将瓷瓶放在了床侧。力度很大,发出清脆的敲击响声。

  宿回渊翻了个身,却依旧意识混沌。

  楚问转身离开,以为今生再不会相见。

  楚问回到清衍宗后,便以闭关修炼为由将自己锁在房中,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

  他迫切地需要独处,但最终竟发现自己已然无药可救。

  与其说是闭关修炼亦或是惩罚自己,不如说是一种渴望解脱的方式。

  宗门内大多数人都知道,楚问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他日宿回渊若背叛清衍宗,我愿承担一切责任”那句话。

  没有人责怪他,很多人想去劝他,却都吃了闭门羹。

  楚问的门前总是摆满了送来的饭菜,却也半分未动。

  最后长老也过来看,却依旧没能给人叫出来。

  直至一年后。

  ……

  如今,楚问长指一寸寸按过宿回渊居室中冰凉的墙面,往事便一桩桩一件件浮了上来。

  因为此事,他确实恨过对方,但很久之后冷静下来之时,又觉得对方如此表现或许有所缘由。

  毕竟宿回渊当时无处可去,只能逃至鬼界,而那鬼主所言极是,对于宿回渊来说,要么成为万鬼之首,要么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并无任何中间选项。

  而作为一个刚入鬼界、身世不明、与曾经的门派尚有藕断丝连的人来说,需得对自己足够残忍,方能取得鬼主的信任。

  这是他为宿回渊找的借口。

  但他自己亦无从得知,宿回渊那天说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爱欲掺杂着憎恨,融成沉重的铁链,便无所谓道义尽失,只想将那人锁在身边。

  当时满心注意力都在宿回渊的动作上,如今想来,仍有些许话语很是奇怪。

  例如,宿回渊为何要说“他们本无差别,如今却一个瑰珍,一个敝履”,为何说“他本含着金汤匙,却什么都不记得”。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整件事情中最关键的核心。

  宿回渊迟迟没有回来,楚问搭坐在床边,起身之时指尖抚过被褥,竟发现上面有一层浅浅的浮灰。

  起身,直至那扇紧闭着的铁门前。

  楚问学着对方的方式将手掌贴上去,本是随意一试,却没想到铁门竟然同样浮现出亮色,随即缓缓开启。

  他走出门,环顾看去。只见四周皆是紧闭着的铁门,长长的幽廊不见尽头。

  小鬼依旧守在门口,弯腰问道:“鬼主的师兄,您想去哪?”

  大殿一侧有一个黑色的小门,形制与众不同。

  在宿回渊任鬼主之后,那扇门从未被开启过,据说上一任鬼主就住在那扇门后。有传闻说宿回渊将其软禁,也有人说上任鬼主其实早就死了。

  但没有鬼敢去探查,也没有人敢在那门口停步。

  楚问走到那扇门前,却倏然停下了。

  小鬼心刹那间提到嗓子眼,惶恐道:“鬼主的师兄,这扇门不不不,不能进!鬼主的房间在那边。”

  楚问淡声问道:“为何不可?”

  小鬼颤声道:“要是被鬼主知道,我可就……”

  与此同时,有沉闷的脚步声从大殿另一头走过来,小鬼抬眼一看,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住了。

  宿回渊一身黑色长衣,不急不徐地走过来,顺着楚问的目光看向那扇紧锁着的门,随后对小鬼淡道:“不是让你带他进去吗,在这做什么。”

  小鬼双.腿一软当场跪下,“鬼主饶命,不是我,是……”

  “是我,我想进去看看。”楚问在一旁开口。

  “师兄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鬼界的事了。”宿回渊唇角微抬,戏谑道,“不过若是你想看,自然可以。”

  他右手微抬,掌心附上黑色铁门,接触处铁门上有亮光微现,随即从中间缓缓打开。

  开门的瞬间,楚问微愣。

  这门后本不是什么房间,而是一处长长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头。

  “这长阶通向幽冥河,换句话说,是人间与鬼界的第二条通路,鲜为人知。”他轻笑道,“师兄既然知道了,以后若是想我,不妨从后门来。”

  楚问长眸垂向他,并未回应那些轻浮之言,只是问道:“既然只是一道通路,为何那小鬼见之如此惶恐。”

  “因为上一任鬼主退位后便一直待在这里,我曾允他回去,但他不肯,说是已经习惯这里。”宿回渊道,“后来我把神丹给他,他便走了。用神丹换鬼主之位,岂不值当。”

  楚问凝视着他的眼,不知信了几分。

  “所以还要麻烦师兄回去之后,跟他们解释下,现在神丹既然已经被上一任鬼主服下,那理应找他才对,与如今的鬼界已经没有半分干系。”宿回渊笑说,“只是那些人迂腐得很,但凡想想要与他们独处一室、不停解释,我都觉得头痛。”

  楚问并未作声,没有答应,亦没有拆穿他。

  目光缓缓下移,直到宿回渊手中拿着的小瓶子,其中装盛着灰粉。

  宿回渊下意识将瓶子背到身后。

  ——那其实是楚问的瓶子。

  不久前,他在拿走自己的简灰后,随便一扫,竟在一旁看见了楚问的名字。

  心下了然,因为那天自己也写了一封竹简,恰好是写给楚问。于是虽然楚问并非鬼界中人,简灰也随着他的名字来到了阴阳鬼的手中。

  这东西楚问本没有机会看见,但好巧不巧,他偏偏选在这一天来。

  “那是什么?”楚问先开口。

  既然对方已然发觉,再遮遮掩掩反倒显得心中有鬼,宿回渊干脆将那个小瓶直接递到楚问手里。

  简文需阴火烧制才能浮现其中字体,楚问一来不知道简文作何用处,二来取不来阴火,因此直接给他倒也无妨。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既然师兄喜欢便送给你。”宿回渊笑着说。

  见对方久久未开口,终于轻声问道,“你……是要走了吗。”

  楚问点头:“许多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我不能留太久。”

  “好。”宿回渊敛下眸子,“……那你之后准备去哪。”

  “西域。”楚问说。

  松山真人生于西域,且衣领上的药粉为西域奇花所制,唯有亲自前去一趟,方有可能查明真相。

  “西域……”宿回渊缓缓重复,随后忽而淡笑道,“我听闻西域风景瑰丽、巫术奇异,数百年前许多修士争相前去,却有很多人永远留在了那里。我还听闻西域盛行宗教,佛殿巍峨,很久之前便想前去一看。”

  宿回渊抬头望向对方的眼,“前些日子鬼界有几个厉鬼逃窜,正巧我也要到那边去一趟。师兄若是不介意,可否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