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回渊一步步向楚问的方向走过去, 从上而下探手, 轻按上对方的颈`部。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鬼市中药粉的作用,那一向微凉的皮肤似乎比往日要更加灼`热几分。

  楚问从不是趁人之危的性子,但只可惜宿回渊并非像对方那般克己复礼。

  这本是强人所难之事。

  宿回渊所作出最大的克制,便是错开目光, 未去看楚问的眼。

  他害怕那双眼中会流露出那般嫌恶、憎恨、甚至勉强的表情。

  双指轻捻, 青蓝色腰`带从白色衣袍上滑落,如流水一般。衣衫微垮,棱角分明的锁`骨在微松的衣领下若隐若现。

  红帐暖香,理智通通被抛至九霄云外, 鼻尖萦绕着无可忽视的清冷香气, 却让他深陷沉沦。

  他想让那冷香焚欲, 想让那淡眸幽深。如今他一无所有,只能用这等廉价的法子将人再次拥进身体里。

  他微微俯下.身去, 轻吻了楚问的额头,手指已然转移到对方衣前, 仅需轻轻一挑, 对方长衣便会松散滑落下来,宛如深海溺向荒原。

  但垂头的一瞬间, 他听见对方低沉的声线响在耳边,已然喑哑。

  “你以为,我真的会中鬼市的毒香吗……”

  宿回渊全身霎时紧绷,瞬间反应过来楚问话中之意,立刻意欲起身,却为时已晚。

  楚问单手按住他的肩侧,随即反手用力,将他面朝下按在了枕间。

  转瞬间,两人完全调换了位置,宿回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竭力扭头,却依然看不见对方的面孔。

  气氛瞬时降到冰点。

  “之前在清衍宗,是我亲自带你学的经法伦理,如今你身居鬼界已久,大概已然习惯纵欲奢靡,这些我都可以不管……但如今你既是在我面前造次,我便不妨再教你一遍。”

  楚问蕴着怒气的声线响在耳边,呼出的热气擦过颈侧。

  可宿回渊上身被对方牢牢按住,无法动身,十年过去,楚问力气竟又大了不少,他在这场战役中毫无主动权。

  “你先……听我说……唔。”宿回渊试图让对方先冷静下来,但却明显做不到。

  楚问的情绪已然在迸发的边缘,他伸手将宿回渊的头转了个角度,满口话语全部闷在了枕间。

  轻微的窒息感缓缓蔓延上来,宿回渊能感受到对方剧烈的情绪,他先噤了声音,试图让楚问冷静下来。

  但下一瞬,他整个身体瞬间僵住了。他察觉到微凉的指从他腰`间探进去,随后下移。

  楚问咬牙低声道:“是谁教你如此自轻自贱,不知廉耻。”

  感受到对方的动作,宿回渊浑身剧烈挣动起来,嘴里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但楚问的手掌力气仿佛有千斤重,牢牢按着他的肩,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按进枕里。

  他忽然感觉自己仿佛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却毫无还手之力。

  “你知道我这次来是为了什么。”楚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跟我解释。”

  “是……神丹。”宿回渊紧咬着牙关,试图将字音放得短促而简单,连续说出一整句话对他来说,都变得骤然困难。呼吸逐渐沉重,薄汗缓缓从额间浮起。

  “现在……确实在我这里。”

  “你知道骗我的后果是什么。”

  宿回渊吐出几口热气,轻道:“我何时骗过你。”

  “你怎么敢。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天下人都在盯着神丹,你拿得神丹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楚问手中动作随着情绪而加快,甚至算不上轻缓,凛声道,“到时你又如何自保。”

  “那便给你……”

  战`栗夹杂着痛苦,宿回渊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此刻迫切需要一些别的话题来转移些注意力,便断断续续问道:“你为何……自己来,还有谁。”

  “你是说还有谁知晓此事,还是还有谁跟了过来?”楚问手中未停,见对方并未回答,便继续道,“师叔、楚为洵、华山掌门华向奕……还有我新收的小徒弟。”

  每说一个名字,他手中便收紧几分,说到最后一部分的时候,指尖力气骤然增大,将对方生生卡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宿回渊肩线紧绷,他并不想发出声音,便将脸用力埋下,修长而苍白的指扣紧身侧的绸缎,将其变成一个个好看的形状,仿佛一朵朵沾着露水、瓣瓣分明的花。

  楚问着实过于了解他,从内到外。

  他能将自己变成任何他想要的形状。

  “楚问……你无耻。”他咬牙道。

  只是那声音夹杂着湿漉的水汽,威慑力大打折扣。

  楚问停下,指尖极其轻微、若有似无地打转:“不是我带你来这里,不是我点的鬼香,亦不是我先宽衣解带,何来无耻。”

  宿回渊并未回应,手中却更加用力,他如今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他体内生出一颗蓬勃旺盛的种子,却在即将破土而出的一刻被人紧压在地底,这种临界感带给他灭顶的压抑。

  “楚问……”闷在枕下的声音微弱游丝,带着些极致的矛盾与隐忍的祈求。

  “换一个。”他听见对方说。

  有另一个称呼缓缓浮出脑海,只是那过于久远,几乎要被淡忘去。

  “……师兄。”

  仅仅是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便有无数的记忆纷纷涌来,他察觉到对方的身体骤然一僵。

  楚问垂眸注视着他神色,按在对方肩部的掌心已然湿润。

  良久,他终于施舍般地松手。

  再没了来自地面的压迫,种子破土而出,空中淋下瓢泼大雨,将周遭的地面沾得泥泞湿润。他的体内仿佛蜿蜒了一整条河流。

  空气变得粘稠,连窗外散入的冷风都无法稀释。

  意识逐渐回笼,来自后肩处的压力也随之消失。他缓缓转过身来躺靠在床榻上,眉睫间尚有氤氲水汽。

  下唇位置不知何时被咬破,有丝丝缕缕的血腥气散进口腔中,血珠逐渐在唇中凝集,似朱砂一点。

  他没去看楚问的表情,也不想跟对方说话,只是瘫着喘气。

  自以为能掌控全局,却反而被彻底制约,这大概是鬼主生涯中最丢人的一节。

  “……我去给你倒盏水。”楚问站起身,声线比以往都要更沉更哑。

  “这里的水也都不是什么正经水……”宿回渊无奈道,他右手长指微勾,便有一只灰鸟从窗中飞进来,落到他指尖,歪着头,似是能听懂人话。

  “去跟秦娘要点水过来。”他轻声道。

  灰鸽做鬼界传音用,灵性很强,一般用于紧急情况下的通报。

  它大概也是鸽生中第一次听到如此“简单”的要求,一时愣了愣,眨眨眼,随即便从窗棂中飞走了。

  沉寂再次传漫开来,略显暧`昧的气氛将刚刚的记忆悉数勾起。

  宿回渊有些受不了这种感觉,便先开口道:“楚问,你刚刚说你新收了徒弟,我尚且不知,不妨跟我说说。”

  楚问并未拒绝,简单概括了一下他从清衍宗比试开始,一直到最后血棺坠水。

  虽然这些事他已经知晓,但从楚问口中说出来,终究是不一样的感觉。

  那人的嗓音复又清冷,像是春日河水刚刚解冻之时,浅淡又清冽的声音,宛若银玉相击。

  之前换个身份在清衍宗之时,并未觉得楚问对自己好有什么不妥,但如今经对方一讲述,他却又忽然觉得,楚问与这个新弟子未免太过于亲密了。

  大概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心里忽然漫起一种奇异的滋味,不知缘由。

  也或许只是不想承认,隐隐之中,他不过在羡嫉那个能一直待在楚问身边的自己。

  但他并未表现出来,也并未明说,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溃败。

  听到最后血棺一事,他便说:“血棺是以阴邪之术制成,以寻常内力难以破解,但若是以邪破邪,未尝不可一试。他或许还活着,只是状态欠佳,还没来得及去找你。”

  毕竟松山真人一事虽有眉目,但尚未明晰,他今后或许还用得着这个身份。

  只是不知,最终当楚问得知自己与那弟子本是一个人的时候,会露出何等的神色。

  “与法喜相斗时,我见他手上有一把通体黝黑,阴邪之气颇重的短刀。”楚问转过头来看他,淡声问道,“是你的东西?”

  当时那鬼王刀分明是拿在自己手中,如今楚问却说是在法喜那里。

  难道是怕自己去找那小弟子的麻烦。

  他轻笑道:“那确实是我的东西,最近不见了,没想到现在却在清衍宗。劳烦师兄替我保管,改日等天气好的时候,我会亲自去拿。”

  楚问也说了关于松山真人的事情,但他却并未询问。

  事到如今,一切溯源已然为时已晚,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就算当年之事真相大白,他也再无可能回到清衍宗,与楚问坐在一处。

  正邪殊途,两人注定是要以宿敌的身份相见,他们本身的情愫与态度反而显得不重要。

  有些事情,并非他想退,便可全身而退。

  正当此时,木门被敲响,门外有细若游丝的声音轻响:“鬼主,您要的水。”

  宿回渊实在不想起身,便用目光示意楚问去开门。

  木门被打开,有一小鬼递了一个形状精致的木盘进来,楚问走出去,似乎在跟小鬼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楚问端了木盘回身,只见上面放着两杯骨盏,一盏盛着清水,另一盏盛着通红的液体,显然是秦娘给他配的兽血草药。

  他一看那药就头大。

  “你身体一直不好。”

  楚问站在他身侧,本是一句疑问,却用的肯定语气。每当他神情严肃地说话时,周身气场都叫人喘不过气来。

  “还是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宿回渊无所谓道。

  楚问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你知道兽血没有用。”

  宿回渊没想到对方还能关心起自己的身体状况来,当真是新奇极了。

  他唇角向上,眸中却并无笑意,伸手从楚问手中拿过杯盏,轻声道,“毕竟是秦娘费尽心思帮我调的,比什么都没有好上不少。再说,我若身死,想必所有名门正派都会开心得不得了。”

  他看着楚问的眼,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师兄也是这样。”

  他仰头,屏住呼吸将杯盏中的血腥气一饮而尽,如此便能最大程度地隔绝兽血腥臭的味道。

  但片刻之后,预想中的味道却并没有传来,反而是冰雪般的清甜,与平日大为不同。

  宿回渊提着骨盏看了片刻,抬头对楚问道:“你刚刚换了药?”

  楚问并未回复,算是默认。

  “何必多此一举,又不差这一次。”宿回渊缓缓起身,“你救得了我一时,却救不了我一世。”

  刚刚旖`旎的氛围已然消散了大半,宿回渊终于得承认,两人之间除了陈年旧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就在他决定带楚问出去的时候,对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从未想要你死。”

  他步子微顿,眸子微张。

  冰凉的夜风让他找回几分理智。

  片刻后他释然笑道:“那便证明给我看。”

  “他日,若修士与鬼界定免不了一战,若我垂死之时,你能豁出命来救我,我便信你。”

  他早已过了几句言语便能沦陷的年纪,楚问嘴里说着不想要他死,但当初自己杀死松山真人,被天下门派修士所憎恶,逃无可逃只能依附鬼界的时候,为何会孤身一人。

  那些口口声声讲着情意、道义,说着会永远与他在一起的那些人,又为何从不出现。

  楚问未答,他心中了然,却并不意外。抬手按上墙边的壁画,只见墙壁缓缓移动,直至出现一个一人高的裂口。

  “跟我来。”他说。

  这条密道可以抄近路从鬼市直接回到鬼主幽冥殿内,密道很久之前便已经修葺完成,他却鲜少用到,地面上已然蒙尘。

  仔细算来,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到那地方去。

  两人前行不远,尽头处传来明亮火光,依稀可见有一身着黑白长衣的鬼在吆喝着什么,他面前放着一张巨大的桌案,上面瓶瓶罐罐中装满了香灰。

  成群的鬼魂在那桌案前面排了长长的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啊……人间焚的符灰到了。”宿回渊对楚问笑道,“师兄想不想去看看热闹。”

  人死后魂魄来到鬼界,攒够一定的功德便能转世投胎,但若是人间思念他们之人为他们祈福,便能替他们积攒功德。同样鬼界的交易纸币也需要人间烧下来,否则便要用辛苦积攒来的功德去换钱。

  每月固定的时间,专掌两界通传的阴阳鬼都会统计每个小鬼收到的纸钱、功德、包括亲人为他们祈福时写的符简,都会在这一天交给小鬼们。

  众鬼看见宿回渊过来了,纷纷下跪行礼,同时余光都偷偷地打在楚问身上。

  十余年间,鬼主从不带朋友回来,这个白衣公子又是谁?长相还如此清隽,简直跟鬼主一样好看。

  却没人敢开口询问。

  宿回渊对楚问笑道:“师兄不妨先进去,我稍后便去找你。”

  众鬼了然,原来是鬼主的师兄。

  他们曾听闻传言,说鬼主从门派出来前,曾经重伤同门,似乎就是一个白衣翩翩的仙尊。后来他们互相憎恶,正邪两道,打死不相往来。

  但他们百思不得其解,那仙尊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有小鬼立刻走到楚问身前,点头哈腰道:“鬼主的师兄,请跟我来。”

  宿回渊注视着楚问远去的背影,随后目光逐渐下移,再次转到阴阳鬼面前的桌案上来。

  阴阳鬼鞠躬赔笑道:“鬼主有何吩咐,想看什么。”

  他如此问并不奇怪,毕竟宿回渊虽然身为鬼主,但并非鬼魂,依然是活人。

  因此这十年间,并没有任何人给他烧过纸钱、攒过功德、或者是祈福任何的竹简。

  刚到鬼界的第一年,宿回渊曾跟众鬼一起来。他本抱着一丝丝希望,想着或许楚问能给他稍来什么东西。

  或许是一些不便言说的口信,或许是一些他落在清衍宗的物品,哪怕是一张最不值钱的黄符。

  那天,阴阳鬼将瓶罐一份份发了出去,接到的小鬼都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但直到最后一罐香灰被送了出去,也终究没等到他的名字。

  那巨大的桌案上,成百上千罐骨瓶,唯独没有他的一份。

  他虽身为鬼主,但在那瞬间忽然羡慕那些平凡的小鬼,至少他们在人间有被牵挂、被悼念。

  与自己截然相反。

  第二年,他依旧去凑了热闹,只是希望少了很多,仅仅站在鬼群之外远远看过去。

  依然没有他的,意料之内。

  第三年,阴阳鬼换了人接差,便迟了几日,正巧赶上阴七。他头昏脑胀,经脉灼烧,没有丝毫想动身的欲望。

  秦娘进来送了兽血给他,临走时问道:“需要我帮你取符灰瓶吗?”

  他目光向上,盯着空中悬挂着的巨大龙头骨吊顶,淡声道:“不用了。”

  如今,或许也是如此。

  他正想转头便走,却不想阴阳鬼忽然叫住他,喜道:“找到鬼主名字了,在这里!”

  阴阳鬼递来一个精致小瓶,里面装着浅浅一层灰。

  宿回渊一愣,再反应过来之时,瓶罐已经落在了自己手中。

  很轻,很凉。

  他大抵知道这焚灰因何而来,前段时间自己以小弟子的身份混进清衍宗当中时,与楚问一同探查法喜一事,在桃源庙与楚问一同写过竹简。

  当时二人刚去找过华向奕,对方说松山真人大概是由于神丹一事身亡,而楚问当时对自己杀死松山真人的原因产生了怀疑。

  那人说:“我好像一直错怪了一个人。”

  楚问从不信神佛,可后来,那人端跪在佛前,将手中竹简焚至香灰中。

  背影清冷,却神圣。

  他指尖缓缓生出一团阴火来,那瓶罐中的灰烬映着阴火,竟逐渐成型,在半空中凝结成了一副竹简。

  上面是楚问的字体,秀气飘逸。

  竹简在空气中凝结瞬间便消逝了,但他却记住了那句话——

  愿承其所受之苦,弥其未补之罪,圆其未竟之念。

  愿他生生世世,无患无难,百岁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