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楚问眼眶微红, 紧攥住他的肩,仿佛被逼到绝境却极力克制的困兽。

  他不忍去看, 错开目光,轻声哑道:“可你若想去找他, 为何不早些去。”

  为何如今才想起他。

  楚问不过听闻了一部分轻飘飘的真相而已, 可是他, 确是真真切切地将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亲身经历。

  他可以忍受幽冥黄泉冰冷刺骨,可以忍受人间地下不见天日,他曾见过众鬼淫欢作乱、厮杀抢夺,遍地的鲜血, 到处皆是残缺的魂魄。

  但他无处可去, 只能提冷刃上位,身居鬼王。

  对他来说若不杀死别人,便是被人杀死,并不存在相安无事的中间地界。

  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中, 除了鬼医秦娘定期给他送药, 没有一人陪在他身边。

  在人间亦是背负欺师灭祖、重伤同门的骂名。众鬼畏惧他、觊觎他的位置, 众人害怕他、憎恶他。

  一夜之间屠戮朱氏满门,从此无论谁提起他都是闻风丧胆。

  他曾觉得被抛弃、背叛, 但这些情绪却又荒谬得没有来头,最后连自己也不知对错何分。

  但他始终觉得, 楚问至少应该来找他, 虽然他知道楚问不方便脱身,知道楚问身为天下第一剑尊, 踏入鬼界定会引人注目……

  他给楚问找过许多理由,最后都成了一厢情愿的借口。

  楚问曾说,他们之间不必谈论对错,只有情意。

  唯有此事,却终于失约。

  “不是的……”

  宿回渊听见那人声音在耳边响起,楚问紧咬牙关,声线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激动,抑或是哽咽,他并不知晓,楚问上身微俯下来,遮住他尽数的视线。

  “不是什么?”

  “我曾经去找过他。”

  极轻的声音回荡在禅香空灵间,空气在此刻倏然稀薄,宿回渊整个人顿时愣住。

  他一寸寸将目光转向楚问,哑声道:“什么?”

  又觉得自己这个反应似乎有些反常,又改口道:“什么时候?”

  “就在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楚问道,“我背着师叔与同门下山,实则去了鬼界,看了他一眼。并不确定他是否知晓,现在想来……大概是不知道了。”

  宿回渊又问:“他当时在做什么?”

  楚问薄唇微启,却是忽然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开口。

  他亦不愿回忆那段往事,更不想提及。

  “没什么。”楚问摇头,“等下便要走了,你确定不写张竹简吗。”

  宿回渊本不想写的,但如今一想,竟也破天荒地觉得机会难得,写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最坏的情况便是念想没有实现罢了,总不会比现在的境地更差。

  他写得很快,像是随便画了两个字,便将那竹简抛到了火中。

  再转身过来时,已经神色如常。

  “走吧。”他说,“宁云志他们几个还在外面等着呢。”

  宁云志和两名华山弟子分别单独进入,宿回渊二人便在寺庙门口等候了一会。

  再一次,他又察觉到了鲜明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转过头,法喜和尚丝毫没避讳自己赤.裸裸的注视,朝他淡笑。

  明明是看似不经意的一瞥,却看得人汗毛倒竖。

  宿回渊蹙眉问楚问道:“这法喜和尚到底是什么来头。”

  “只是有所传闻。”楚问思索片刻后答,“法喜无父无母,在街头流落,且由于长相的原因,也经常受人欺凌。后来被住持发现,带回了寺庙中。那时的桃源寺尚且荒凉,很少有人前来祭拜,但自从法喜和尚掌事之后,香火忽然旺盛起来,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人们前来寺庙祈福本就是出于自愿,法喜又是怎么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来这里的。真是奇怪。”

  两人正谈话,却忽然无意听见身后人交谈,有只言片语钻进耳中,宿回渊不禁凝神听了听。

  “你说这件事情,来这里祭拜能管用吗,我还是害怕。”

  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

  “小姑娘你放心,我家前段时间也收到过‘那东西’。”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妇人说,“那上面还沾着血,给我吓坏了,听说村头老张就是因为这事死的……后来我出门想把那东西扔掉,却碰上咱们亭长。”

  她继续说道:“咱们亭长说最近有好几个人收到那东西,让我来这寺庙里拜一拜,求佛祖保佑就没事了。你看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

  宿回渊转过头去插话问道:“抱歉打扰,姑娘所说收到的‘那东西’又是何物。”

  年轻的姑娘本就神情紧张,忽然有人说话更是吓了一跳,下意识错开目光。但当她转过头来看见对方的俊秀长相之时,又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这位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姑娘莫怪。”宿回渊笑着扯谎道,“只是我前几日也收到一些奇怪之物,若是与姑娘的能对得上,岂不是正巧。”

  “原来是这样……”那女子神情稍微缓和些,小声道,“那天我休息得早,半夜似乎听见门外有细细簌簌的响声,还以为是风声没有注意,可第二天一早出门一看……”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那是一个血红色的包裹,上面沾着血迹,当时我害怕极了,打开一看……是,是一缕长发。”

  “头发?”宿回渊有些诧异问道,“只是头发,没有别的东西?”

  “对,虽然我当时吓得把包裹扔在地上,但之后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实只是一缕头发。”女子颤声说,“这附近的人都知道,谁家里收到一缕头发,便是家里要死人。”

  “此话怎讲,是因为你那位张姓熟人?”宿回渊凛声问。

  “不止是他,好多人收到之后都死了。”那姑娘摇头,几乎要哭出来。

  “只是我与张叔关系还不错,那天我做了蜜粽想给他送过去,敲门却没有人开,我打开门之后看见……看见他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已经没了气息,而且……而且他的头发也被人剃光了。就在前一日,他刚刚收到了一缕用红色包裹装的长发。”

  宿回渊蹙了眉,从那姑娘的描述中,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尤其是“血包裹中的长发”以及“被剃发的死者”。

  剃发相比于其他的手段,更像是表达一种具象的意义,比如……

  他抬眼,看向法喜僧人。

  一旁另有小僧人前来帮忙,法喜交代了几句,便起身,向宿回渊几人的方向走来。

  他步履很慢,走路时上身几乎未动,有种脚踏微波般的稳重感。靠近之时,有淡淡的桃花香气扑鼻而来。

  他朝几人微颔首,轻声道:“几位施主远道而来,若是今晚尚未寻得住宿之地,可于桃源寺中歇息。这里有几间空出的客房,已经叫人收拾整洁。”

  法喜和尚外表纯善,但不知怎得,总给宿回渊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并未对对方放下戒备,只是问道:“和尚,你怎知我们远道而来。况且慕名而来祈福的人数不胜数,为何偏偏让我们来住。”

  法喜和尚轻笑,“施主有所不知,人心里所想实则都在眼中,如今我看施主心事重重,倒是可与贫僧一讲,或许能解施主心中之忧。”

  “我心忧之事乃是红尘三千。”宿回渊说,“你这个和尚又如何懂得。”

  “好说。”法喜面上依旧带着不咸不淡的笑意,“今晚夜半三更,施主不妨推门外出赏月,忧愁自然消解。”

  宁云志和两名华山弟子终于走出来,两人谈话被喧闹声打断。

  “宁兄,为什么不让我们看你的小本子,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华山弟子打趣道。

  宁云志面色有些红,但仍一本正经道:“是我一路一来记的东西,我爹让我……”

  “安静。”楚问开口,声音中夹杂着不容置喙的隐怒。

  几人倏然噤若寒蝉。

  法喜僧人淡笑着,“既然施主都出来了,便去客房中休息吧,我特意为施主居室内插了桃花。”

  他随即回头,对站在角落里的那名小僧人道:“陈晓,带几位施主回房吧。”

  宿回渊敏锐地捕捉到那个名字,随即骤然抬头。

  ——陈晓。

  正是帐本上被夺去修为的华山派弟子,是华向奕口中已经退出门派,不再任医修的人。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只见那名为陈晓的僧人身着淡蓝色僧袍,长发已剃,垂眸合手走到几人面前,淡道:“施主请跟我来。”

  宿回渊身后的两名华山派弟子彻底呆若木鸡,他们眼睛死死盯着来人,颤声道:“陈晓师兄……?”

  陈晓的目光轻颤了一下,但并未抬头,也并未承认,只是抬步转身,向客房的方向走去。

  带到之后,他微微颔首,随即便转身走了。

  五间空客房全部收拾整齐,宿回渊走进去,只见窗边的桌案上摆放着瓷白色花瓶,有几束桃花插在其中,花瓣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滴。

  他捻了一瓣在掌心,用指尖揉碎了,拿起来闻了闻。

  是花香,无异。

  那便更奇怪了。

  入夜,宿回渊躺在榻上,却是毫无睡意。

  法喜和尚那时所言说之意,自然不是简单地让他出门赏月,而是要他夜半之时出门。

  可如此又有何用意,是要对他说些什么?

  亦或是……想让他看见什么。

  悠然几声,钟声敲响。

  宿回渊翻身.下床,和衣走出门口。

  却在一只脚迈出门槛的瞬间停住了。

  无他,只因在禅香淡淡的寺庙中,他听见了朦胧却十分清晰的、一些不堪入目的声音,断断续续,连绵辗转。

  那声音本来不大,但在极其寂静的夜中,便显得有些刺耳。

  他眉头一蹙,打算关门回房,脚下却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

  ——一个血红色的包裹,巴掌大小。

  在包裹尚未密封的边缘,有一缕乌黑发丝从包裹边缘露出。

  夜色霎时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