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别人帮我打扫卫生。”

  宿回渊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道:“好像也是,你这里整洁得一点灰也没有,都不像是住人的样子。”

  但他绝对接受不了自己“没什么用”这件事情。

  他想了半天,从屋顶看到地面,从桌案到笔砚,最后到了床榻边。

  于是他试探性地说了两个字——

  “暖床?”

  楚问的耐性几乎已经达到了极致,“我那天晚上就不该救你,应当任你自生自灭。”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们清衍宗都以天下苍生为重,怎么你这个大弟子反倒见死不救?”宿回渊道,“而且冬天刚进被子里的时候,还是很冷的……”

  话说到一半又忽然顿住了。

  他又想起那晚他去找楚问的场景,那人背对着自己立于冰泉中,冰雪在他身边冒过蒸蒸热气,那是能把人冻个半死的温度,楚问却仿佛没什么感觉。

  性子冷,手冷,且不怕冷。

  这是宿回渊给楚问打上的三个标签。

  *

  时光飞逝,转眼间,宿回渊就在清衍宗待了三个年头。

  他照常把骚扰楚问当成最大的乐趣,一切跟初遇的那天晚上似乎都没有区别,自然而然。

  他身体稍好之后跟其他弟子一同练剑,一起拜师,楚问便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师兄,松山真人也对他格外照顾。

  曾经松山真人和华向奕都断定活不过一个月的小孩,竟然这样奇迹般地一年年活了下来。

  转眼间,已经快赶上楚问的身高。

  当然,每月阴七,楚问都会喂他一盏血。

  他已经离不开楚问,物理上的。

  这一切顺利得甚至出乎宿回渊本人的意料,他想自己一定是攒了几生几世的好运气,才能在那个雪夜遇见楚问。

  那将是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亮的小神仙,在所有人包括自己都不抱希望的时候,独自在漆黑的藏经阁内茶饭未进地翻了三日,终于查阅到了些许治病的苗头。

  那盏鲜血,是他最后的挣扎。

  他从未放弃过他。

  经年日久,情愫究竟从何而起,早就难以分辨了。

  或许是因为楚问每次下山都会给他带的糖人和糖葫芦,或许是每天深夜楚问对他剑法的“重点照顾”,或许是每次最痛最难以忍受的时候,总有那人在身边,用最温和的灵力卸去他全身尽数伤痕。

  少年人的心性懵懂单纯且直接,一旦意识到情愫为何之时,却已经泛滥到一发不可收拾。

  曾经无心的勇气也消失殆尽,他可能再也不敢当着楚问的面大剌剌地讲出类似“把我自己送给你”这种话了。

  他知道楚问待他终究是不同的,那个一向淡漠的人,总会在他面前露出最坦诚的一面。

  毕竟他们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师兄弟,经年日久,情根深种。

  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他生病歇了好几天,楚问过来找他,问他上次的剑法练得如何。

  宿回渊盯着楚问逆着月光的隽秀面孔,喃喃道:“这几天好累,什么也没练,师兄别怪我嘛。”

  楚问并不吃这一套,冷声道:“拔剑,起身。”

  “你总是对我这么严。”宿回渊干脆耍赖,侧身抱住了楚问的腿,“今晚月亮这么好看,练剑可惜了。”

  楚问垂眸蹙眉,只觉得对方今天有些反常,继而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一.股极淡的气味。

  像是被月光稀释无数遍的酒香。

  “你喝酒了?”

  “就……一点。”宿回渊抬头,张开手比了一下,“只喝了这么高的杯子,今天楚为洵下山带回来的,我们偷偷……”

  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好兄弟卖了,悻悻闭嘴。

  “我明天再去找他算账。”楚问蹲下.身来,一手抬起宿回渊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什么时候喝的?”

  “大概一个时辰之前,我不太记得了。”

  宿回渊抬眼盯着对方月色下浅淡的眉目,宛如浅墨绘制的山川秀毓,一时入了神,言语先于意识从口中吐出:

  “楚问,你真好看。”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楚问时就说出的话,但两次却有着天壤之别。

  一次无心调笑,一次有意彷然。

  楚问倏地缩回手,仿佛是被对方面部灼.热的温度烫到了。

  他垂下眸子,轻声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宿回渊忽然捉住对方尚未完全抽走的手。

  刹那间温度相融,一处冰冷,一处滚烫,连带着相触的浅浅皮肉都一并灼烈起来。

  他感觉到他的手在抖,但越是抖,他指尖的力度便越大,仿佛如此便能从这荒诞的气息中找回一丝丝信心回来。

  “当然我不是喜欢你的脸,不对……我不是只喜欢你的脸,也不对……”宿回渊晃了晃头,越是怕楚问误会,越说越错。

  不对,他刚刚说了什么?

  喜欢?

  坏了。

  但酒精似乎有着致命的催促力,逼迫着他将那些敢想不敢言的、内心深藏的隐秘心思尽数宣之于口。

  毕竟谁会在乎一个醉鬼的话。

  是不是喝醉了,便可以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可以被宽恕,被原谅。

  经年的情愫汹涌着,在此刻忽然找到了出口,轰然破堤,吞没一切理智。

  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震颤的心跳。

  “楚问……”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喜欢你吗?”

  并非是“我喜欢你”,而是“我可以喜欢你吗”。

  少年的感情.热烈而纯粹,不吝于将最纯粹的爱慕尽数抛洒。

  楚问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个小神仙,是上天派来救他的神明。在那个冰雪交加的永夜朝他伸出手,给他温暖的家。

  但凡人不能亵渎神明。

  他也无法要求楚问给予他任何反馈。

  他唯一想要的,便是让楚问知道他的感情,那便是他全部的私心。

  话语止于长夜,此后每分每秒的沉默都无比煎熬,他宛如虔诚的信徒,跋涉千里唯独想听对方说一句话。

  什么话都可以。

  只要能打破这无声的沉默。

  楚问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收紧,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生涩到喑哑。

  他该如何回应。

  他要如何解释。

  他为对方做的那些事,远远超出了师兄对于师弟应尽的职责范畴,他并非迟钝,心知肚明。

  出于多少偏心、私心,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明知那句“把自己送给你”不过是少年不经事的无心之言。

  可在那之后,总有人在他历练上山后远远坐在屋顶向他招手,然后跳下去,向他跑来。

  总有人在夜里偷偷溜进他的房间,愁眉苦脸说自己怕黑怕冷,然后十分不要脸地蹭到他的床榻上。

  虽然每次都会被他无情赶走。

  从此每一次见面都有了温度,从此那一向不准人碰的干净床榻,渐渐染上别人的气息。

  明明是对方主动招惹,是他一向克制。

  可转眼间那人已然长大,紧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他该如何回应。

  没有言语能形容此刻复杂的心情,单纯的应许或拒绝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闭了闭眼,无声叹道:“只要你能活下去……”

  感受到少年紧握的手再次用力,几乎要将他手骨折断。

  “我就答应你。”

  几字从楚问口中轻声吐出,却震声落地。

  宿回渊感觉自己仿佛被天上的大馅饼狠狠砸了一下,头脑晕乎乎的,整个人都要飘了起来。

  “当然能活下去。”他紧忙说道,“你在我身边,我怎么舍得死。”

  楚问只说“只要你能活下去”。

  然而什么时候算是“能活下去”,如何算是“答应”,并没有讲。

  宿回渊自然懂得,但没有问,他宁愿把这当成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景,甚至是一颗哄人的蜜糖,他都甘之如饴。

  他从身侧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双手递出送到楚问面前:“之前的短剑,做好了。”

  又倏地想缩回来。

  毕竟这短剑并不算精致,也并不是一个很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只是之前答应了楚问,如今做好了便要送给他。

  可万万没想到,是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场景下,他无端想到了“定情信物”这个词语。

  这把短剑若是有这样的意味,便显得尤为寒酸了。

  但在他缩回手之前,楚问已经伸手接过来,打开木盒子。

  宿回渊囧声道:“其实这个礼物……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没有其他的……”

  “没关系。”他听见楚问含笑道,“我很喜欢,谢谢你。”

  他极其快速地抬头,试图用眼神捕捉到对方眼中尚未消散的笑意。

  只揪到了一点尾巴。

  他撞见了他微弯的眼角,像是天边湿漉漉的下弦月。

  他却妄想,把对方这副模样永远刻在心里。

  要是能永远这样该多好,他心里想。

  那时的他未曾料到,仅在数年之后,清衍宗事变,他亲手杀了师尊松山真人。从此两人一夜间从亲密无间变成了分道扬镳的宿敌。

  从此人间鬼界,山河路远,再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