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被楚问捡回去的那天夜里,本来想下山自寻死路的他被楚问拦下,只能跟着楚问回到住所。

  许多年来,楚问的住处并没有发生变化,也就是说,楚问住所的隔壁就是他曾经住过十余年的,那个或许能称作“家”的地方。

  只是他以新弟子的身份回到清衍宗之后,从没看那地方一眼。

  或许是已经分给别人住,或许是长老觉得此处风水不好,早就荒废掉了,他并不知晓。

  那天夜里楚问将他带回来,让他回房睡觉,说师尊和师叔明天一早就会来给他治病。

  宿回渊靠在门上却没进去,嬉笑道:“那你不怕我趁你睡着,半夜跑了?”

  楚问竟罕见地迟疑了一下。

  “我教你一个法子。”宿回渊说,“你让我去你房间里睡,我一跑你就醒了。”

  楚问蹙眉严声道:“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你们修的是剑道,又不是什么无情道童子道,再说了,我就进去睡个觉,又不做什么。”宿回渊恶趣味甚浓,看着楚问愈发生气的样子道,“要是有床睡最好,不过你实在不愿意的话,我睡地板上也中。”

  楚问的目光锐利如剑,一点点转过来看向他。

  少年之前身高差距本来就大,更何况那时候宿回渊身负重伤,居无定所,本就要比同龄人矮上一些。

  这个高度差下,他甚至很难抬头跟楚问对视。

  “睡床也可以啊。”楚问一字一顿道。

  本是清冷如常的声线,温柔的字句,但从此时的楚问口中说出,莫名地有种令人毛骨悚然之感。

  宿回渊一时竟没能答话。

  下一瞬,只觉脊背一紧,有微凉的触感按住自己的后颈。

  他被迫俯下.身去,双手被楚问扣在身后,艰难地转头,却只见楚问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纤长如玉。

  他曾很好奇,那样修长好看的手指,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哪有你这样对待客人的!”宿回渊吼道,“明天你师尊来了,我跟他告状,看他不把你……唔!”

  楚问另一只手终于屈尊降贵地舍得抬起,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你尽管去。”

  宿回渊心道对方看上去是个风光霁月的小神仙,看上去温文尔雅不会动粗,没想到是个只动手不说话的主。

  那时候楚问尚年少,心性直白纯烈,哪里懂得那些礼数与克制。

  一夜安生。

  第二天一早,松山真人和华向奕便提着大小药箱,敲了敲楚问旁边的客房门,却无人应声。

  “难道是睡过了?”华向奕笑道。

  松山真人不确定,敲了敲楚问的门,不一会,门从里面被打开。

  两人看见门内景象的瞬间,整个人呆愣成了一块木头。

  ——只见昨天被楚问捡上山的那个小孩,被绳子五花大绑捆在床尾,连嘴也被堵了起来,故而没说一句话。

  松山真人用力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看向楚问:“你干的?”

  “回师尊,他身上伤口过多,绳索可止血用。”

  宿回渊气得眼珠一翻,使劲蹬腿。

  “那为何要堵上嘴?”

  楚问转头看了看床尾可怜兮兮的少年,淡声道:“太吵。”

  大概是楚问平日里一向懂事,松山真人也并未对此事过于深究,只是帮宿回渊解开身上绳索,叫华向奕过来看。

  华向奕摸了摸宿回渊的脉象,神情却是越来越严肃。

  “真是奇怪。”他低声道,“孩子你可记得如何受的伤?”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叫什么。”松山真人叹了口气。

  华向奕从药箱中掏出珍藏千年的白莲花和灵芝,咬了咬牙喂到宿回渊口中。

  一炷香之后,又探了探脉象。

  他颓然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低声叹了口气,“此病诡异得很,世间珍奇药物都难以治其根本,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宿回渊却无所谓,本就没抱什么希望。

  在两人走出不久后,楚问也出门了,他问楚问去哪里、做什么,对方却没应声。

  他便干脆在楚问床榻上睡熟了,心里还有点庆幸,想着昨晚叫你不让我睡,这床早晚还不是被我睡。

  一觉到天黑,楚问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楚问还是没回来。

  他有些急了,推开门去看,周围却并没有什么人可以询问。他在附近乱逛,却在树根下找到一块黑铁。

  大抵是谁不要的,随意丢弃在这。

  不知为何,宿回渊竟有同病相怜之感,想了想,干脆决定拿这铁块铸就一把短剑。

  之前在山下,他略学了些铸剑的手艺,如今没有合适的炉子器具,便只能生生磨。修真之人善用内力,就算是想把铁杵磨成针,也不过几日的工夫。

  又过了两天,他坐在门口磨剑,抬头,却倏然止住动作。

  不远处有一白色身影,被夕阳微黄的光晕渡上了些颜色,正是楚问回来了。

  他站起身问道:“你去哪了,这么久没回来?”

  仔细看过去,不难发现楚问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像是许久没睡了,眉眼间有些遮掩不住的疲惫,脊背却依旧直挺。

  比他手中这把歪歪扭扭、做了一半的铁剑还要直。

  楚问并未回答他。

  他径直走向屋内,顺手带上门,长袖抚过屋外风霜,沾染了些许薄暮的寒意。

  下一瞬,楚问取过一旁杯盏,握起桌案上短刀,用力在自己手腕上一划——

  如玉的肌肤瞬间被刀刃割裂,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很快便将杯盏填满。

  宿回渊双目骤然睁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移动,只觉得下一瞬便到楚问身前,伸手紧紧握住了对方手腕上的伤口。

  掌心涌动的血液宛如火焰般灼人。

  “你疯了吗?”宿回渊瞳孔微红,咬牙道。

  楚问长眸淡漠垂着,仿佛那些骇人的鲜血并非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他并未解释,只是端起盛满血的杯盏,递到宿回渊面前。

  “喝了。”

  “不是楚问,你**的有病吧?”宿回渊一把甩开对方的手,“你师尊师叔都说没治了,你发什么神经,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你的血能救人?”

  楚问动作忽然一顿,浅淡目光微垂下来,其中透露着无可避免的憔悴,与鲜有的迷茫。

  乍然失血使他手部的皮肤更为苍白,几乎要与他手中紧捏的白玉杯同一颜色。

  宿回渊纵然任性偏执,但也自然知道楚问对他并无表面那般的恶意,看见对方这副模样,多少有些不忍心。

  他叹了口气,无奈妥协道:“喝就喝,你别这样一副我要死了的表情。”

  说着,他拿过楚问手中的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人.血的味道,本以为会腥臭难以下咽,但出乎意料地,并非如此。

  腥味极淡,夹杂着冬日初雪的清甜,仿佛楚问的血就该是这个味道,无论是他身上的什么部位。

  那感觉出乎意料地奇妙,那瞬间他似乎有了血脉交融的感觉。

  从此无论路远天寒,却不再孑孑。

  他放下杯盏,杯壁上仍有浅淡的血色,顺着光滑的盏口一点点流下来,重新在底部汇成浅浅的一滩。

  宿回渊忽然觉得这有些荒谬了。

  不止是楚问,还有他。

  “你这几天去了藏经阁?”宿回渊忽然问,他记得楚问前几日说过,若是师叔也没办法,他便去藏经阁一本一页地翻,总能找到办法。

  当时他觉得这不过一句戏言。

  楚问点了点头。

  宿回渊想:什么狗屁经书想出这么个损人不利己的奇怪法子。

  但却没说出口。

  他拿起一旁床榻上放着的尚未成型的短剑道:“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作为回报,这是我送你的。现在还没做好,我便做到我死的那天。”

  宿回渊觉得,楚问应该至少有一点感动吧,至少有句谢谢吧。

  楚问的目光冷淡瞥向了床榻,开口:“你睡我的床?”

  “怎么了,有何不妥吗?”宿回渊明知故问,“我洗过澡的。”

  楚问咬牙道:“我的床榻别人不许碰。”

  “那我怎么能是别人呢,我都喝过你的血了。”他只笑,虎牙边还有些许未擦拭掉的血迹,更衬得少年眸若星辰。

  眼看楚问要发作,宿回渊赶忙道:“你先别生气,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他从一旁掏出一个木匣子,里面竟是有一朵洁白的莲花,和一块整齐的檀香木。

  莲花极其清淡的香气顺着冷然木香飘出来,混合在一起竟有种浑然天成之感,那味道淡雅卓然,像是雪原中晨光乍现的第一抹融化的流水。

  “我找了好久,觉得这种香气很配你。”宿回渊说,“你可以把它们混合在熏香里面点燃,怎么样,喜欢吗?”

  楚问错开目光,淡声说:“我不喜熏香。”

  “你不喜欢短剑,也不喜欢熏香,那你帮我治病,我总要送你点东西。”

  宿回渊认真沉思,终于一拍脑袋道:“有了!把我自己送给你吧!”

  楚问脚步骤然一顿。

  宿回渊没注意,依然在喋喋不休:“我能干活,会扫地,身体好,除了容易死没缺点。怎么样小神仙,要不要考虑一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