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宿回渊仿佛整个人被钉在门口,他所有的目光都被那肩上的血迹吸引。血流已经干涸,却有深褐色的血纹凝在那苍白的皮肤上。

  除去血迹之外,是极具生命力的腰背线条,顺着两侧肩胛侧弯向下,消弭在那随意搭在腰上的白纹长袍。

  窗外的阳光映进来,依稀可见楚问腰间的细小红痣,显得微垂脖颈的曲线都充斥了张力。

  宿回渊喉咙微动,一时竟哑声,不知如何做。

  楚问低声道:“出去。”

  对,现在应该出去。

  正常人的反应都该是迅速出门再把门带上,但宿回渊不知怎么想的,迅速闪身进来,然后将门砰然阖上。

  仿佛晚关一瞬,是多么要不得的事情一般。

  木门与门框的碰撞巨响将他的意识拉回一些,两人的距离更近,共处一室,气氛无比微妙。

  楚问看着呆愣在门口的宿回渊,极其克制地深吸一口气,随后妥协。

  “罢了……你过来帮我。”

  宿回渊同手同脚地走过去。

  楚问端坐在木凳之上,旁边有一盆温水,一条长巾,还有宁云志拿过来的一些外伤药物。

  见宿回渊良久没动作,楚问侧过头:“不会?”

  宿回渊从小到大从没怎么处理过伤口,小时候都是楚问帮他,后来身居鬼主,便很少受伤,鬼医秦娘也会替他将大小事情安置妥当。

  “……这有什么不会的。”他嘴硬道。

  宿回渊取来一旁的布巾,浸了温水,去擦楚问肩部已经凝固的血迹。单手很难施力,便将另一只手搭在楚问的后肩上。

  手下的肩线紧绷,有氤氲水汽从温热的布巾中窜出来,视野也有些朦胧。

  温水掺杂着血迹,从伤口边缘一滴滴淌下来,后来顺成一道滑腻的水流,穿过宿回渊的指尖,沿着那蜿蜒的肌肉纹理,绕过那颗浅淡的红痣,最后没入衣袍中,形成一道微深的水迹。

  布巾上的水已经有些凉了。

  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擦一个地方许久,直到那苍白的皮肤泛起隐约的红。

  宿回渊有些仓乱地错开视线,将布巾重新浸入水中。

  不一会,盆中的水就变成淡红色。

  他抬起搭在楚问肩上的手,这才发现掌心已渗出丝丝的薄汗。

  拿开的瞬间,竟无声舒了一口气。

  周遭血污已经被擦去,露出伤口原本的样貌来。伤口足足有巴掌大小,由于是水滴造成,周遭皮肉已有些溃烂,伤口深处依稀可见森森白骨。

  宿回渊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他拿起桌面上宁云志带来的药粉,想起自己上次假装受伤之时用过,挺痛。

  他指尖飞速点过楚问后背几处,暂时封住伤口附近的经脉,如此便能最大程度上杜绝痛感的蔓延。

  拿起药粉,却犹豫一瞬。

  “会有些痛,你忍一下。”

  说完又觉得有些好笑,毕竟身为修仙之人,从小到大受过的伤数不胜数,大多数时候咬咬牙冲冲水就过去了,况且有灵力傍身,感受到的痛觉本就要比常人弱一些。

  在楚问身上,他竟有些不忍下手。

  楚问淡答:“无妨。”

  宿回渊拧开瓶口,手腕一抖,药粉便均匀撒在了伤口上,当触及伤口见骨之处时,楚问闷哼一声。

  他垂着头,拿起桌面上干净的白布条,给楚问包扎伤口。

  这对他来说便有些难度了。

  他想了想,决定从肩胛处入手,在背部打斜缠一圈。

  在密道中的动作太大,楚问一丝不苟的长发微乱,有一缕挡在了绑带的必经之路上。

  宿回渊指尖将那缕长发挑起来,挽到头顶,手中还余着潮湿的雪香。

  宿回渊曾经很乐意给楚问束发,这是他难得能帮到楚问的地方,他喜欢小神仙身上清冷的气味,仿佛山上的第一场月下初雪,那味道在微湿的发丝间尤其重。

  只是机会不多,楚问的束发永远工整,他只能捣乱把头发拆乱。

  自然,那严谨工整是除了极少数的,某些时刻。

  宿回渊忽然开口:“其实你不需要帮我挡的。而且也怪我,那时候应该少喝一些。”

  楚问没搭理他前半句,却是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能喝多少?”

  宿回渊没想到他会如此作答,怔愣一瞬,说:“不知道,其实很少……”

  “你在密道里喝了小半壶,睡了两个时辰。”

  宿回渊干笑道:“那就是比小半壶更少点。”

  楚问拉好衣服,将一旁的酒壶递给他。

  “啊……?”

  “这次试试小半壶的一半。”

  宿回渊接过桂花酿,觉得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匪夷所思。

  “为什么非要确定我能喝多少?”他问。

  “避免下次情况紧急,你再睡两个时辰。”楚问淡淡道。

  宿回渊自知理亏,不说话了。

  他拿过桌面上的小酒盏,斟了一盏。

  酒香醇厚,顺着空气飘进鼻息里,店家果真没说谎,方圆几里,都再找不出更好喝的桂花酿了。

  宿回渊转头看楚问道:“真的要现在喝吗?咱们不是明天还要回……”

  楚问道:“我在这,不会让你回不去。”

  “那你怎么不喝。”宿回渊忽然反应过来。

  “为师不喜饮酒,但是……”楚问抬起眼皮,眸中似有戏谑之意,只是宿回渊还没来得及确认,那微妙的神情便一闪而逝了。

  “但是灌醉你还是绰绰有余,所以莫要动什么非分之想。”

  在这种事情上被比下去,宿回渊刹那间竟然有种羞愤之感,顿时想起来刚刚楚问的神情熟悉在何处。

  在数十年前的那个雪夜里,楚问对他说“走吧,小孩”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语气。

  他跟楚问是平辈,对方却总觉得他还小。

  宿回渊冷哼一声,随即拿起桌上杯盏,将其中桂花酿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呛得他有点想咳,却又生生忍回去,直到眼眶微微泛红。

  就在此时,一只手从他面前经过,提起那酒壶,又替他倒了一盏,随即捻住那盏杯,递到他面前。

  宿回渊没看那杯盏,只看到了楚问那修长且干净的指节。

  一怔,瞬间觉得连那酒杯都被那只手衬得名贵了起来。

  “这才算得上是一半。”楚问似笑非笑。

  宿回渊失笑道:“师尊给我倒的,岂有不喝的道理。”

  说罢,他接过楚问手中的杯盏,仰头喝尽。

  交接间,堪堪擦过那人指背,似是无意,但借着几分醉意,颇有些肆意妄为之感,酥麻的感觉触电般传过手掌之间。

  酒盏被他落在桌面上,传出清脆的敲击声音。

  宿回渊说:“没什么感觉,现在挺好的。”

  好到步子虚浮,眼神发飘,只是他不想承认。

  楚问道:“既然如此,不如陪为师下一盘棋。”

  宿回渊用力睁了睁眼,懵道:“哪里来的棋?”

  “宁云志乾坤袋里的。”

  “……”

  楚问跪坐在窗边桌案旁,张手摆开棋盘,袖口轻拂过桌角,有几分缠绕之感。

  大概是微醺之人,看谁都觉得多情。

  宿回渊迟钝地盯着看了会,然后坐到了楚问对面。

  与楚问的正襟危坐相反,他敞着腿斜靠在窗边,手肘百无聊赖地杵着腮,整个身子又歪又斜,偏着头看楚问。

  不知何时起,眼尾处又泛起了红,像是晚春泥泞间垂落的桃花残瓣。那抹淡红随着眉睫开合间不断加深,仿佛那眼中轻微的水雾都是桂花酿的味道。

  楚问盯着那抹颜色看了一会,良久移开目光。

  他垂着眸,不见神色,将黑子罐推给宿回渊:“你先来。”

  宿回渊修长的指捻着晶黑透亮的棋,侧头沉思了片刻。弈棋对他来说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遥不可及。

  最后,他干脆将第一颗棋子明晃晃地摆在棋盘正中间。

  “到你了。”

  楚问抬眼:“你当真要这样落子?”

  宿回渊刚想作答,心血来潮,笑道:“光下棋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赌些什么。”

  出乎意料地,楚问并未生气,只是问道:“赌什么。”

  他想了想:“那就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件事情……”

  又觉得不妥,毕竟自己瞒着楚问的事情太多,便改口道:“就答应帮对方做一件事情。”

  “可以。”

  “那刚刚这个不算,我们重新开始。”宿回渊说着就要去够刚刚摆在棋盘中央的棋子。

  却倏地被一只手按住。

  楚问只虚虚搭了一指,宿回渊却很难再将自己的手指抬起来,只能被迫抬头看向楚问。

  “落子无悔,没有重新开始这一说。”楚问淡声道。

  本是讲下棋,但宿回渊却无端从对方的话中品出一层言外之意。

  没有重新开始。

  正如他们之间的关系,宛如被搅烂的残破棋局。

  宿回渊原本的笑意逐渐淡了下来,缩回了手,示意楚问继续。

  “但是,毕竟你我师徒一场……”楚问轻声道。

  宿回渊长睫微颤,抬眼。

  只见楚问将一颗白子落下,却正巧也在棋盘正中间,白棋顺着外围轻绕几周,最后戛然而止。

  竟是与自己的黑子紧挨,边缘相搭。

  空荡的棋盘中唯有伶仃一黑一白,像是深海中漂行的舟,乍看上去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势。

  他心下微动,听见楚问没说完的半句话。

  “毕竟你我师徒一场,我想让你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