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发现松山真人仍然活着,他便再杀一次。

  宿回渊耐着性子劝道:“师尊若实在不放心,可以抽一缕神识在我身上,万一有险,也能有个照应。”

  楚问垂眸凝视着他,有那么一种感觉,宿回渊觉得对方看进了自己心底,一切隐秘细碎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他以为楚问会拒绝。

  但楚问终究只是说了句“下不为例”。

  浅淡灵力从楚问指尖涌出,汇聚成一个白玉状戒指,他不由分说地扯过宿回渊的手指,将其扣在了指节处。

  指尖的触感微凉,戒指的束缚感却强烈,那白玉隐隐传出冷香,与楚问身上的味道别无二致,给宿回渊一种他把楚问留在指间的错觉。

  有一瞬间他想把手抽回来,却生生忍住。

  “有任何事情通过它叫我。”楚问沉声道,“我就在你身后。”

  就在你身后。

  宿回渊胸腔中倏然一热,但很快他便敛了神色,仿佛刚刚短暂的恍惚仅是错觉。

  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若无其事笑道:“信我。”

  可他自己都不信自己。

  天还没亮之时,花轿便从罡石村外缓缓抬来,如今已快晌午,壮丁们在村口卸了花轿,靠在树边稍微休息了会。

  宿回渊便是趁着这个时候,偷溜进了花轿中。

  那花轿里面逼仄得很,他蜷缩起身体才能勉强进去。明明外面是正午的阳光天气,轿内却莫名有种阴森寒气。

  轿内散发着木头霉味,宿回渊眉头微皱,目光却是一顿。

  只见座位上放置着一个朴素的木盒子,漆黑,小巧。

  艳红的嫁衣垫在孤零零的骨灰盒下面,花轿轻摇,有珠玉碰撞之声清脆响起。

  青冢着红纱,骨灰沉花轿,有种奇异的诡秘感。

  那些人没休息多久,很快便抬起花轿继续向前走去。

  宿回渊用灵力尽量托起自己的身体,没把过多重量压在花轿上。空间太小,他蜷缩着不太舒服,已经出了罡石村,周遭早就没了围观的人群,花轿还在缓缓前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他百无聊赖,最后实在忍得受不了,忽然想出了一种消遣方法——

  楚问的神识。

  修士的神识除了不能行动之外,与本人无别,可以短暂附着在一件事物上面,他人可借由此物视本不能见之物,闻本不能听之音。

  而现在,这件宝贝权当用来解闷了。

  宿回渊右手不断缓慢摩擦着指节处的玉戒,直到冷玉泛起暖气来。

  脑海中传来楚问清冷的声音:怎么了。

  宿回渊说:没事,有点无聊。

  楚问那边安静了好一会,虽然宿回渊看不见对方,但此刻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楚问此刻的神色。

  大概是无奈至极。

  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不痛不痒。

  没过一会,宿回渊又开始搓玉戒,这次用的力气大了几分,直到周遭的皮肤都有些泛红。

  楚问又问:怎么了。

  宿回渊:从客栈带回来的桂花酿你们喝了吗?

  楚问:……

  宿回渊:记得给我留一点。

  楚问那边又没了声音。

  宿回渊只是随口乱说,根本没希望楚问能回答什么,道路越来越崎岖不平,花轿摇得他有些头晕。

  而不知过了多久,楚问的声音轻声响起。

  “好。”

  宿回渊刚想说些什么,花轿骤地一停,宿回渊顺着木缘缝隙向外一瞥,只见周遭景色荒凉,四面环山,西边有轻微水声传来,似是有河流与深井。

  天光俱暗,小路的尽头却是有一

  栋府邸,牌匾气派,装饰富丽堂皇,却偏偏坐落在这不见人影深山老林之中。

  而刚刚抬花轿的数十人,也不知何时忽然消失了。

  宿回渊心下意会,这附近大概是设下了某种结界,一旦入了结界,所见之物便都由施术人来决定。

  只是结界之术繁杂,大多都局限于一隅,像这种漫山遍野都在其中的,倒是极为少见,足以看出施术人的修为极高。

  宿回渊缓缓摩梭着玉戒,却是毫无反应,他想用灵力托起自己的身体,也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心下微震。

  这个结界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单纯,最致命之处在于进入结界之后灵力尽失,与普通修士无异。

  花轿一震,在并无人牵引的情况下,忽然自行缓缓向前驶去。

  不知楚问何时能找过来,宿回渊拿过骨灰盒下的红色喜服,将一侧撕裂,扯下几根布条,顺着车辕一路扔在了地上。

  直到花轿进入府邸,抬进室内,停在一间屋中。

  屋内有浓重的脂粉气味,光线昏暗,暖烛摇曳,床榻上皆铺满红色吉纹被褥。另一侧有一张桌案与木椅,桌案上铜镜暗黄,已蒙尘灰。

  是一间正常的布置成洞房的屋子无疑,只是这屋子并不像今晚成亲的样子。

  红布铜镜皆被尘灰所覆,可见这件房间至少布置了数月有余,且从未有人在此居住过。

  可这不是最奇怪的地方。

  宿回渊微抬头,只见房梁之上,赫然悬着一根系好的白绫。白绫下方有一丝若有若无、已经变成黑褐色的血迹。白布随着凄厉风声缓慢摇动着,仿佛无法安息的冤死魂灵。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步子很沉,像是成年男子的步伐,却是像没什么力气一般,每走一步都有摩擦的声音,在地面上蹭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那男子同样身着喜服,眼中却没有丝毫要成亲的喜悦,眼周红肿,显然是刚哭过。他抽噎着,颤抖着,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屋内,却是在花轿前停下,没再向前走半步。

  他颤着手想要去触摸花轿边缘,却立刻倏地缩了回来。

  是恐惧,不敢。

  “对不起,清浣,都是我不好……”他抽噎着说,“是我害死了你,但是今天我还你一个大婚,我们以后两不相欠好不好……”

  一阵阴风吹过,室内烛火倏然熄灭,漆黑夜色中的艳红映着迢迢明月,有种触目惊心之感。

  在这风声中,男子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霎时吓白了脸。

  “是你吗清浣……”他缓缓向后退着,声音越来越小,“你也不能都怪我,都是‘他’逼我这样做的,你那时候性命垂危,我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

  一声更为讥讽的轻笑响起,男子整个身体顿时僵住,双目骤然睁大。

  只见那本应装着清浣骨灰的花轿中,竟缓缓走出一个身着喜服、蒙着红纱的新娘。

  男子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神志不清,并未发现眼前新娘体型高大,喜服堪堪遮到小腿,也并非是女子声线。

  “我是真的想救你!”男子哆嗦着向后退,直到后背撞到墙壁上,“当时你小产流血,几乎没了气息,是我!是我求着神医给你续了寿命,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新娘又幽幽道:“那这屋里白绫上的血迹缘何,你当真不知道么。”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男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当时我们尚未成亲,你却怀有身孕,可我当时一心在仕途上,不想因为这些事情耽误自己,我当时想着或许你死了,就没人会发现了。我真的糊涂啊清浣……”

  说到这里,事情的前因后果便十分明晰了。

  数月前,女子怀有身孕,男子却并不想与之结亲,女子内心悲痛,小产濒死。男子畏惧,为了掩人耳目,将女子吊在房梁上营造出上吊自尽的假象。

  可后来不知为何良心发现,又带着女子遍访神医,终于找到了薛方,将未婚妻‘起死回生’,继而定下婚期。

  可这女子终究如薛方救治过的众多病人一般,在不久后身亡,未能幸免。

  男子将女子的尸体焚成骨灰,迎娶回家,终究只是填补私欲,饮鸩止渴罢了。

  宿回渊又问:“刚刚你说的‘他’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那神医身后的人,是个神仙。”他说到一半,又猛地摇头,眼球血红,凄厉道,“不对,是厉鬼!不过他留给我一些东西,就在屋子下面的暗室里,我可以带你去。”

  新娘的红纱华丽,口中说出的话却冰冷可怖。宿回渊垂眸看着地面上跪伏着的人,冷淡到仿佛在看一具尸体。

  “我只听闻人心如鬼蜮,爱恨贪嗔痴转成欲.念,便是把能杀人的刀,如今看来确实如此。”他冷笑道,“人往往比恶鬼更会害人。”

  “清浣这次回来,是来看我们成亲洞房的吗?”男子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我回来,是来要你这条狗命的。”宿回渊冷声道,“刑部律法或许会判你无罪,但我不一样。”

  有风过,艳红色的面纱从他头上一寸寸滑落,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孔。

  冷冽的寒意从他身上缓缓蔓延开来,尽管他未持尖刀,甚至没有灵力。

  那是从无数尸体与鲜血中锤炼出来的,刻进骨子里的、上位者一般的杀意。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男子,一字一顿道:“我想杀的人,一定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