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营离断斋千百年, 傅回鹤见过纷扰如云的江湖豪杰,朝堂肝胆,乔峰却是少有让他感觉到敬佩震撼的气运之子。

  一个生在辽国的契丹人, 却在幼年种种阴差阳错之下在宋国长大,被身为宋人的养父母带大,师从少林丐帮, 之后又成了宋国第一大帮丐帮的帮主。

  在江湖之上属实是叱咤风云, 侠名远扬的人物, 义薄云天、豪气干云这样的词语放在这位丐帮帮主的身上没有丝毫的夸大。

  于江湖中武功高强,以一敌百,在战场之上, 千万人取敌人主帅首级,毋庸置疑的, 他是一个英雄。

  他爱自幼长大的这片属于大宋的土地, 感恩养父母,敬重少林丐帮,可他的出身却是洗脱不净的原罪。

  乔峰是一个心有猛虎却不忍乱世的英雄,哪怕身世当众揭露, 哪怕昔日敬畏崇拜的目光转为怀疑鄙夷,但他却仍旧想要爱着曾经爱着的人,保护曾经保护的土地。

  他胁迫辽国皇帝定下不犯大宋汴京的誓言,又深知大宋容不下他这样留着契丹血脉与辽国交好的高位王爷,最终在断箭中自尽于雁门关外,换来了两国长达十几年的和平。

  这位凛凛一躯的大英雄一生只有三十三年,却跌宕起伏, 牵连着两个国家百姓的生死存亡, 令无数自诩英雄好汉之人都望尘莫及。

  “衍生出的小世界繁多, 乔峰也有无数,但是来离断斋的倒是只有一位。”傅回鹤四处看了看,对自己的降落地点有些迷茫,“小世界的天道给我们扔哪儿了这是?”

  花满楼将傅回鹤环在他腰上粘着的胳膊取下去,另一只手就想往傅回鹤背后的头发上伸,一边手上靠近,一边还发问转移傅回鹤的注意力:“这位乔帮主是早些年交易的?”

  “嗯,他是自尽之后来到离断斋的,来的时候看见我,我还没吭声,这位先从身上拔了六七根箭下来。”

  傅回鹤对乔峰印象深刻倒也不仅仅是因为那颗不走寻常路的海棠种子,还因为乔峰来离断斋交易时候的惨状。

  虽说气运之子大多人生起起落落,但像乔峰这样轰轰烈烈最终死于万箭穿心的,也的确是少见。

  最主要的是……乔峰本人实在是对自己的遭遇显得太过豁达,笑起来十分爽朗大气,完全没有天下之大无处安身应有的英雄凄凉。

  花满楼的手已经找到了第一根小辫子:“他……有缘的种子是海棠?”

  这样一个铁血当当的汉子,带走的种子竟然是娇艳欲滴的海棠花,不免有些猛虎蔷薇的反差。

  “他的爱人叫阿朱,几年前因为他人诡计,易容后死在了乔峰掌下,乔峰一生光明磊落,在这件事上却始终自知亏欠阿朱许多。死时正值关外落日,他想起两人曾经塞上牛羊共度余生的约定,这才心中有了强烈的懊悔与渴望。”

  傅回鹤三两句说完乔峰那段本该荡气回肠的爱情,反手将花满楼在他背后动来动去的手抱在掌心,狐疑道:“你今日怎么好似对我的头发这么喜爱?”

  在院子里的时候就爱不释手,如今出来了,在外面从来都是行为举止端方雅正的花公子居然还在做小动作。

  他今天的头发是有多吸引人?

  傅回鹤回忆了一下,自己只是在厨房时觉得发丝垂下来碍事,便随手编了两下在发尾打了个结束着而已,好像比之寻常并没有太大区别。

  花满楼眨眨眼,道:“只是觉得今日阿凛将头发编了之后……有些别样的趣味。”

  别样的……趣味?

  傅回鹤琢磨了一下,总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但也只当花满楼在夸他好看,便低头亲了亲花满楼的手指骨节,笑道:“以后多编几次给七童看。”

  花满楼想要拆小辫子的手被傅回鹤强行握在手里,心中无奈,应了句:“……好啊。”

  之前两人和尔书聊得时间并不短,离断斋中的白日又总是更长一些,花满楼随手在傅回鹤发丝间拨弄,也不知怎么的,就编了许多条小辫子,从一开始的并不熟练到之后的三两下便是一条。

  傅回鹤的长发本就发量不少,那些小辫子此时隐没在发丝中若隐若现,随着傅回鹤的转头动作,随着顺滑的发丝轻轻晃着小尾巴。

  其实美人怎么梳妆都是美的,但是花满楼的手艺并不算太好,而因为傅回鹤当时仰躺在花满楼膝盖上的姿势,导致那些小辫子的高度长度也并不一致,放在寻常人身上,只怕会觉得多少有些滑稽,但因为傅回鹤那张人群中绝对艳压四方的脸,竟然显现出几分别样的异域风情。

  两人落下的地方是在一处山顶,傅回鹤索性牵着花满楼缓缓朝山下走。

  花满楼的视线却总是忍不住落在傅回鹤的头发上。

  走了一阵,花满楼突然在一处杏林前停下。

  面前的杏树开的正艳,放眼望去,层层叠叠,一片洁白色,淡雅的香气扑鼻而来。

  “怎么了?”傅回鹤也停下脚步。

  花满楼示意他看向面前的杏林:“这片杏林应当是有人在精心打理,看似没有小道,但两边树木的树叶却有一处显得有些稀薄,应当是时常有人穿过所致。”

  傅回鹤凝神望去:“但是我没有感应到有凡人在这里居住。”

  花满楼笑道:“过去看看总不费事的。”

  “行。”傅回鹤欣然应邀,陪七童看杏花这种事,比起去见那株气人的海棠要更让傅老板开心千百倍。

  远山连绵起伏,是朦胧如水墨画的淡抹,近处杏花簇拥成海,是万枝摇曳着春色的浓妆。

  进去之后两人才发现,这片杏林远比他们在外面看到的要大许多,杏树与杏树之间栽种的距离也并不相等,看上去和野杏林没有什么区别。

  傅回鹤却在一块巨石边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

  花满楼的手指在巨石粗糙的边缘缓缓滑过:“是内力硬生生震碎所致。”

  这不过是一部分的石头,已经有成年男子的身高,更别提完整之时要依仗震碎所需的内力之浑厚,武功之精妙。

  乔峰所练的降龙十八掌乃是丐帮绝学,正是讲究大开大合,行势霸道的掌法。

  傅回鹤身周的灵气浓郁起来,沿着一树树杏花朝着远方探去。

  乔峰死后尸体诡异失踪,不仅江湖上多了许多人在寻找他的下落,就连大辽大宋两国也颇为在意此事。

  如果是海棠花用灵力帮助两人隐藏踪迹在这深山之中,这片野蛮生长却迷得人好似要迷失方向地杏林,倒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花满楼却在此时忽然道:“阿凛,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傅回鹤不明其然地看他。

  “你昨晚应当都没有睡好,不如在这里休息片刻如何?”花满楼挥袖一展,面前的巨石被灵力削成平坦的石床,花满楼先行坐下,而后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傅回鹤觉得今日的花满楼有些奇怪,但谁能抗拒花公子的主动邀约呢,当即在花满楼身边坐下,正要说什么,就被花满楼拽了胳膊按在了大腿上。

  傅回鹤:“?”

  花满楼抬手覆上傅回鹤的眼睛,声音是不容拒绝的温和柔暖:“快睡。”

  被强硬按着躺下的傅回鹤:“……?”

  可是我真的不困啊!

  七童今天就是很奇怪吧……

  傅回鹤心里嘀咕了一句,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装作睡着的样子,准备暗中观察花满楼想干什么。

  然后就发现……花满楼什么都没干,只是手一下一下地在捋他的头发。

  头发?

  傅回鹤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他猛地抬手去摸自己散落在花满楼膝上的发丝,指腹被奇怪的触感震惊了一下。

  什么东西?有点怪……再摸摸看。

  从发尾向上摸,傅回鹤逐渐陷入沉默。

  花满楼清了清嗓子,收回解开一半小辫子的手指,若无其事地用手背贴贴傅回鹤的脸颊。

  “七童……”

  傅回鹤能说什么呢,只能庆幸这个世界的小天道没有将他们送去人多的城中,至少见过他满头小辫子的只有自家难得调皮的花公子。

  觉得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傅回鹤挑眉看着花满楼,索性维持着躺在花满楼膝上的姿势,拉着花满楼的手放在自己的头发上,笑道:“花公子?”

  花公子捏着其中一根还没解开的小辫子,用发尾搔了搔傅回鹤的耳廓,也笑了:“所以傅老板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

  “喜欢。”傅回鹤低低一笑,“都喜欢。”

  花满楼作势就要去挑另外散开的头发:“傅老板这么喜欢的话,那我就继续了?”

  傅回鹤卡壳了一下,慢吞吞道:“那还是不要了吧?这闺房之乐还是留着咱们自己欣赏比较好……”

  花枝移动的沙沙声响起,正相视笑谈的傅回鹤与花满楼中间冷不丁插进来一支海棠。

  那枝海棠上下晃了晃,见两人只是看着它不动作,花枝尖尖蜷缩了一下,然后挑挑拣拣抖下来一朵开得最盛的海棠花,用树枝递到傅回鹤发间,硬是用树枝尖尖怼着别了进去。

  霜白的发丝,艳丽的海棠,看上去竟然有些相得益彰的美。

  这辈子没想过会被强迫戴花的傅老板:“??”

  花满楼也一时有些懵,视线落在得意洋洋的海棠花枝上。

  阳春三月,杏花盛开之季海棠本应多为含苞,但面前的这枝搭在杏树上伸过来,完全瞧不见根系主枝在哪的海棠花,却开得灼灼生艳。

  断肠海棠花,本就是花开似锦的娇艳,却被赋予离别断肠的苦恋愁思,随着文人们的吟诗作词,渐渐多出断肠花的称谓。

  花满楼抬手碰了碰面前的海棠花枝。

  耳边传来海棠花的轻笑,是少女银铃般的嗓音,它说——

  “以前都装作那么严肃正经冷淡的样子,没想到老板实际上会偷偷让人给他梳小辫子,爱美又娇俏。这样的小辫子戴花真好看,我可以送好多好多的海棠花给老板换着戴~”

  花满楼欲言又止。

  嗯……只能说,幸好小莲花听不到海棠花的声音吧……

  傅回鹤将鬓边糟心的海棠花取下来,见花满楼的表情奇奇怪怪地,当下便眯起眼睛,沉声道:“这个小混蛋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花满楼很是明白避重就轻的,云淡风轻道:“它夸你好看。”

  “真的?”傅回鹤的面色狐疑,但见海棠花连连点着花枝表示赞同,表情也缓和了不少,矜持道,“嗯,还行吧。”

  花满楼掠过这个可能穿帮的话题,转而放轻声音,对海棠花道:“你好,我是花满楼。”

  海棠花点点花满楼的手背,学着花满楼的话笑道:“你好,我是海棠~”

  一人一花又说了些别的,花满楼紧接着便问她:“用这么多灵力维持这片杏林开放,你的灵力想必很是充足,为什么不化形呢?可是有什么牵挂?”

  “没有呀。乔大哥和阿朱姐姐幸福和乐,两个人好得很呢,其他凡人我也不熟,没有什么牵挂的。”

  海棠花像是有些累了,吧唧一下搭在花满楼膝上,学着傅回鹤仰躺的姿势,花枝转了一下,和傅回鹤头对头躺着。

  “我就是不想做人。”

  花满楼神情一顿:“嗯?”

  “做人有什么好的?”海棠花道,“为了活着累死累活,约束还那么多。投胎做了女孩子,要学规矩还要生孩子,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一个运气不好嫁错了人,万一我把人给宰了,下半辈子要么做苦役要么蹲大牢;万一嫁的是个短命鬼,我还要后半辈子拉扯个小的,啧。”

  “投胎做个男人,要么读书考取功名,要么三伏六九天的习武学手艺,辛辛苦苦前半辈子,一个不小心再得罪了人,下半辈子又完了,读书的说不定还要什么株连九族……噫。”

  “没意思,不值当。”

  “这还不如做花呢,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

  花满楼一时间被说得有些梗住,颇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将海棠说的话复述给了傅回鹤。

  傅回鹤却只是“哦”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早说啊,不想做人算什么事,白白折腾我这么久。说罢,猫狗鱼鸟,花草藤蔓,随你选,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花满楼:“……”

  傅老板也还真的很明白什么叫做灵活变通。

  海棠一听这话立马精神起来,花枝杵过去横在躺着的傅回鹤上方,十分活灵活现地用枝条凹出了一个形状。

  傅回鹤研究了好半天没看出来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就听见花满楼在旁边猜测道:“这是……鹦鹉?”

  海棠花连连点头。

  傅回鹤打量着兴奋的海棠花,忽然福至心灵,吐槽道:“你不想做人却想着跟人说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