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回鹤在第二天午膳才回到神侯府。

  做善后做到心神疲惫的傅老板连走进门的力气都不剩下, 直接心神一动回去小莲花里面,咕咚一声直挺挺栽进水坛里面挺尸。

  花满楼连忙将小莲花捞出来,淡青色的灵力刚一碰上小莲花, 就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回来。

  傅回鹤恹恹的声音响起:“没大事, 心累。”

  不过这也是傅回鹤第一次知道, 小世界在回到原本的状态之后,这个小世界居然可以被本源世界的天道暂时掌控, 直到再度生出懵懂纯粹的天道意识。

  原本小天道掠夺的灵力已经回归天地滋养万物,不得轮回的生灵也重新转世, 如此向着历史本来的方向缓缓前行……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花满楼于是摸了摸小莲花,不急不慢道:“身体还疼吗?”

  傅回鹤抖了抖小莲叶,难以置信道:“长盛君还会对你说这个?”

  不可能吧,就长盛君那副自闭的样子, 会主动找花满楼说他的伤势?

  而后就听见花满楼说:“是我专门去找了盛捕头,问了问长盛君。”

  傅回鹤“哦”了一声。

  他就知道。

  “不过长盛君是没有成功化形吗?仙人球还摆在盛捕头的房间里,盛捕头好似也不知道化形一事。”花满楼想起什么似的, 疑惑道,“昨晚的灵力十分浓郁, 长盛君不应当失败才是。”

  “没失败。”傅回鹤懒懒道, “他和离断斋其他草木不同,本来就是仙人球成的精,谁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一回事。”

  话说到这了,傅回鹤想了一会儿,暗搓搓道:“七童, 你还记得盛捕头把仙人球放哪儿了么?”

  花满楼一愣:“窗台上, 怎么了?”

  “嗯……长盛君这会儿一定在纠结怎么出现在盛捕头面前, 说不定不在本体里。”小莲花蔫坏的声音响起, 带着跃跃欲试,“咱们去把仙人球偷过来。”

  长盛君知道的似乎很多,挟持了他的本体,看他还敢不敢搞高深莫测的自闭那一套!

  ***

  城内的百姓在曙光乍现之后好像又恢复到了从前的生活。

  没有人还记得昨晚绚烂瑰丽的灵力冲撞,更没人记得那狰狞可怖俯首盘踞的巨龙,只有曾经被天道附身过的人虽气息平和没有大碍,但尚在昏迷之中未曾转醒。

  神侯府的捕快们发现,这些有别于其他百姓的人或多或少身上都挂着案子,暗中有不少猫腻,反而趁此机会一个个记录在案,分门别类填进了各司衙门的大牢里。

  正坐在暗处观察盛崖余的长盛君忽然手指一抖,茶水向外溅出几滴打湿了手套。

  “……傅、凛。”

  长盛君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忍了半晌,将杯子重重放回桌面上,闪身消失在原地。

  ……

  伸长了叶柄和莲叶将仙人球连盆端走,化出人形的傅回鹤此时摸下巴,仔细端详开花开得十分灿烂的仙人球,发出了啧啧赞叹的声音。

  “七童,你别说,长盛君这花开的确实好看。”

  离断斋的草木开花每一个都是惊绝艳艳,但是仙人球顶着的这朵看上去就是不太一样,有一种不同凡物灵力雕琢的朦胧美感。

  亲眼看着小莲花作案的花满楼无奈而笑,点了点小莲花的花苞:“你要是肯开花,才是最好看。”

  傅回鹤转头挑眉:“其实我之前就很想问,花小七……你是真的明白,看我开花是什么意思么?”

  其他花草开花可能只是开花罢了,但是对于已经拥有人形,六欲不全的傅回鹤而言,开花便意味着七情六欲系于一人,动情至深无可自抑,到那时……

  花满楼搓了下小莲花的花苞尖尖,轻描淡写地应了句:“知道。”

  傅回鹤盯着花满楼,而后成功在花满楼耳垂捕捉到了绯色,这才红着耳朵转回脑袋继续看着仙人球。

  两人间一时颇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暧昧情动。

  盛崖余的小楼机关遍布,生人难进,但对长盛君而言算不得什么阻碍。

  他沉着脸走进院子,没好气道:“你们两个要打情骂俏回房间去便是,偷我本体做什么?”

  傅回鹤轻咳了一声,提声道:“这不是看你在盛捕头那别别扭扭的样子,准备帮你一把嘛?”

  “我信你有鬼。”长盛君呵呵冷笑,伸手就要去收傅回鹤面前的仙人球。

  傅回鹤连忙拽着仙人球往旁边一挪,支棱开长盛君的胳膊:“唉——等等。”

  长盛君就知道这家伙没憋好主意,顿了顿,道:“问。”

  “哦,那你先说说,当初血祭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跑进离断斋种子里了?”傅回鹤抱着仙人球的花盆,在花满楼身边坐好,一副准备听故事的乖巧表情。

  长盛君见花满楼非但不嫌弃这货,居然还倒了杯茶水递过去,想起盛崖余都还不知道自己是谁,顿时就气不打一出来。

  傅回鹤啜着茶水,笑眯眯地看着长盛君。

  长盛君无语了半晌,到底还是开口道:“你的外祖母是先天灵木修炼成精,与我有旧,当年你母亲生来便有返祖之相,于草木一途颇具天分。”

  “他……”长盛君顿了一下,改换了一个称呼继续道,“天道后来降难傅氏,人妖两族耗费无数天材地宝立下血祭阵法。你父母与想要保全傅氏却不得其法,于是你的母亲找上我来寻求血祭大阵的破绽。”

  “你找到了血祭大阵的破解之法?”傅回鹤顺着长盛君的话往下说。

  长盛君却迟疑了一下,竟摇了摇头:“血祭大阵没有破解之法,因为那个阵法一开始,是我创下的。”

  傅回鹤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花满楼也愕然抬眸看向长盛君。

  傅回鹤沉默了许久,而在此期间,长盛君也没有说话。

  良久,傅回鹤的声音有些沙哑,低低道:“那阵法我后来研究过许多次,虽然我在阵法一道并没有卓越的天赋,但我也能看出来,从一开始……那个阵法的作用,就是彻彻底底的掠夺他人灵力血肉,来造就一个力量逆天却极其不稳定的人。”

  一个所谓的……气运之子。

  长盛君顿了顿,开口:“是。”

  “你明知道这些,却还是创造了那个阵法。”

  “是。”

  “为什么?”傅回鹤死死盯着长盛君。

  长盛君的兜帽被摘下,抬起头与傅回鹤四目相对,声音平静到近乎淡漠:“救世。”

  傅回鹤的眼皮一跳,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之中。

  花满楼抬手覆住傅回鹤的手背摩挲了一瞬,而后看向长盛君,代替傅回鹤继续提问:“前辈隐于傅氏族地,这阵法应当不是为了覆灭傅氏所创,对吗?”

  长盛君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眼花满楼,似乎对他现在的平静冷静感觉到有些诧异,但有些问题他的确也应该告诉给傅回鹤听,现在说,以后说,都没有差别。

  他道:“苍山境支撑天地的建木在三千年前便已经濒临坍塌过一次,建木断裂,天道化身归于本源模样。是一次万人血祭,祭天者以身合道,才为建木重新续上了生机。”

  “但在那之后,祭天者便消失无踪,无人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死是活,身在何处。”

  这样的往事实在太过久远,兜兜转转经历过两次大劫难存活下来的知情人,就只剩下长盛君。

  长盛君轻声道:“关于三千年前的那场天灾,傅氏典籍之中曾有记载,我知道你们还能重返族地,与其听我一家之言,不如亲眼去看上一看。”

  说完,他不再说这些,而是继续道:“血祭大阵没有破绽,一旦发动无法逆转,但我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一个漏洞。在足够强悍的灵力下,却未尝不能保全血祭者的魂魄脱离大阵。”

  “我和你的母亲便用草木之灵的方法一点点护住了他们的魂魄,直到……直到你祭天之后,血祭大阵崩塌。你的母亲用最后的力量化身离断斋,而我则带着祭天之后魂魄受损的你和那些种子穿过世界的间隙,最终被聚集在了离断斋。”

  “当年往事,便是如此。”长盛君手指一动,仙人球从傅回鹤手中脱离而出,飞到了长盛君怀里。

  就在长盛君将要离开院子时,沉默许久的傅回鹤开口了。

  “合身为天道的代价,是不是泯灭七情,断绝六欲?”傅回鹤的声音很冷,很平,听不出喜怒。

  长盛君背对着傅回鹤,良久,低声道:“……我不知道。”

  祭天者经历了什么,舍身合道者又经历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那……当年的那一万血祭的人,也是和傅氏一样无所缘由,被逼走投无路为之吗?”

  “……不是。”长盛君闭了闭眼,抱着仙人球花盆的手指收紧,“他们是人妖两族中知情且自愿献祭的大能。”

  “好,最后一个问题。”傅回鹤面无表情,声音近乎沉冷,“天道有意献祭傅氏,你可有提前知道?”

  “我不知道!”长盛君猛地转过身来,紧咬牙关深呼吸了几下,第一次情绪出现激烈的起伏,“如果我要是提前知道,断然不可能第二次出现血祭大阵!当年我们就知道,这种做法本就是错的!”

  “什么舍身合道,存续世界!本就是行不通的谬谈!”

  长盛君像是想起什么,短促的冷笑了一声。

  “不肯放手的执念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许久,见傅回鹤不再发问,长盛君抿着唇角,面无表情地整理好兜帽,径直转身离开。

  傅回鹤反手用力捏紧了花满楼的手,张了张口,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深深看了花满楼一眼,转而化作灵雾没入小莲花中。

  花满楼叹了口气,见水面上的小莲花用莲叶将花苞紧紧裹起来,连个尖尖都不外露,眼神中掠过一丝震撼与担忧。

  泯灭七情,断绝六欲。

  这种世人通常用来形容神明天道的词语,现如今想来,像极了当初祭天之后在离断斋醒来时的傅回鹤。

  如长盛君所言,血祭大阵早在两千年前便用过一次,当初祭天者为救世舍身合道,那么如今苍山境的天道……

  当年种种究竟真相如何,或许真的早已湮灭在流逝的岁月中,再也寻不到痕迹。

  ***

  是夜

  忙碌了好几天的盛崖余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小楼。

  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盛崖余在桌边缓了一阵,打起精神卸下身上暗器机关,褪去外袍朝着里间走去。

  小童方才送来的水还残留着暖意,盛崖余也不愿再折腾他们,便打湿了巾帕随意擦了擦身上,换了身亵衣在床榻中躺下。

  许是疲惫至极,盛崖余的呼吸很快便平稳绵长下去。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盛崖余床边,犹豫了一下,弯腰伸出手去——

  原本躺在床上的本该熟睡的人猛然睁开双眼,乌光急闪,从他齿缝间迅疾而出!

  这一道暗器极快,直取咽喉要害,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几乎令人避无可避。

  无情目光冷然地逼视床边贼人。

  那全身包裹严实的贼人在一瞬间懵了一下之后,竟愣愣站在盛崖余的床边。

  盛崖余的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与凝重。

  来人默默解开斗篷,抬手从自己咽喉皮革处抠下来一枚小小的尖刺暗器。

  盛崖余:“……”

  某贼人:“……”

  盛崖余坐起身来,手指已然搭在床榻边的暗器机关之上:“阁下何人?”

  “我是……呃,”这人深夜闯入他人房间,反倒像是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指向在窗台上开花的仙人球,迟疑了一下,道:“你养的……仙人球?”

  盛崖余几乎是被气笑了,冷冷道:“阁下莫不是看我犹如三岁孩童?”

  完全不知道如何同人相处的长盛君喉结滚动了几下,在盛崖余警惕万分的目光锁定下,转身两三步走到窗台边上,端了仙人球又回到盛崖余床边。

  盛崖余已经趁此机会翻身而起,瞬息间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长盛君抱着仙人球,张口欲言又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索性眼睛一闭,直接回到本体里面,给盛崖余现场表演了一下开花。

  盛崖余所有的表情都在仙人球半悬在空中,开了花又闭上,闭上又打开的诡异过程中空白了。

  长盛君再度化成人形,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道:“我真的是你养的仙人球。”

  “我刚刚,就想给你……掖一下被子。”

  长盛君越说越小声。

  好半晌,盛崖余才从那种无言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张了张口,反应迟钝地发出一个音节: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