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傅回鹤手中的竹尖就要刺入西门吹雪左胸前, 玉罗刹出手了。

  在陆小凤根本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花满楼挡在了玉罗刹的身前,折扇横打竟然硬生生挡住了玉罗刹的含怒一击!

  陆小凤瞠目结舌, 围观众人无不面色大变。

  他们没有认出这个出手干预生死战的中年人, 但是他们都能看得出,这一击就算是他们, 也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接下!

  花满楼……花满楼在双目复明之后, 从前赖以敏锐感知的武功居然没有衰退,反而更加精进了几分?!

  陆小凤却在花满楼投过来的眼神中忽然灵光一闪, 展身一个飞掠落在西门吹雪身侧, 架住了西门吹雪倒下的身体。

  他面色难看地注视着胸口插入竹枝的好友,嘴唇紧抿,但忽然, 他听到一阵微弱的心跳声, 从傅回鹤的身后传来。

  身后?!

  陆小凤猛地抬头。

  傅回鹤的身后是……叶孤城?!

  电光火石间, 陆小凤抱着西门吹雪尸体的手一紧,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唇角含笑,手指竖起,在唇边轻轻一碰。

  浓烈的灵雾缭绕,白色的巨兽扬天长啸,一眨眼的功夫,太和殿顶上的几人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日出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镀上金红色的瑰丽光芒。

  玉罗刹同样也明白过来什么, 神色微微缓和了一瞬,但眼中被愚弄的愤懑更甚, 站在原地面色变幻几分。

  锐如鹰隼的目光四下扫过, 未曾见到本该出现在这里的宫九, 玉罗刹冷冷勾唇,越过不能招惹的傅回鹤,将账记在了一开始找上门来提议对付傅回鹤的宫九身上。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总要有人承担他的怒火,不是吗?

  ……

  京郊之外,遍体鳞伤身形微晃的暗卫喘着粗气,手中的长鞭死死勒在宫九的脖颈间,单膝跪地将仍旧在挣扎的宫九毫不留情地死死按在地上。

  然而宫九手中的匕首也死死自花五腰间斜插而入,在花五用力勒紧皮鞭之际,宫九却还在笑,那把插在花五腰间的匕首搅动一圈,带来花五不受控制的颤抖。

  宫九的武功并不算最强,但他却是花五自从当上暗卫之后,遇到的最棘手的目标。

  杀他或许有一百种方法,但活捉宫九,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花五的目的一开始也并非真的要生擒宫九,他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两人身周树林因为惨烈的缠斗断裂成一片一片,破晓的夜幕一前一后窜出两道烟花,混合在上元节的烟花中,几乎没有任何违和。

  但花五与宫九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两道信号分别来自暗卫和宫九的人。

  他们都知道,宫中的一切结束了。

  花五的手一松,任由长鞭一圈一圈勒在宫九的脖颈间,硬撑着站起身,后退两步,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丝毫用以辨认身份的特色:“世子殿下,圣上有请。”

  宫九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状若癫狂,又带着几分找到新玩具的欣喜兴奋。

  他从未失败得如此彻底,但他却并不在乎。

  因为平南王就是个蠢货,叶孤城是,玉罗刹也是,这世间能被权势责任牵绊为人利用的,都是蠢货。

  “你很好。”宫九抬手,却不是擦拭血迹,而是动作轻柔地将长鞭自脖颈处解下,拿在手中像是抚摸情人一般动作温柔地流连,“很好。”

  花五的眼皮一跳,不知怎的,一股被毒蛇注视的战栗感自脊椎处滑腻腻地爬上来。

  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宫九那放在常人身上足以致命的伤势居然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说话间的声音已然听不见虚弱喘息,他的视线饶有兴趣地在面前的暗卫身上缠绕、探究,轻轻勾起唇角:“所以,你是谁呢?”

  花五的眼神冰冷,不为所动地重复道:“世子殿下,圣上有请。”

  宫九的眼神柔和下来,有些无奈,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玩具:“让我猜猜看……平南王虽然是个蠢货,但还没有那么好摆平,是陆小凤?啊……你的眼睛告诉我,是他。”

  “你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哦,我知道了,陆小凤只是其中一环?”宫九微微笑着,站在那里竟然显得极其从容优雅,“那背后这样算计我的人,是谁呢?唔……看来只剩下那位凭空出现的傅先生了。”

  “有本事的人总有些小脾气,可以理解。”

  宫九看向远方,眯了眯眼。

  “但如果他真想阻止这一切发生,那么今日的一切就本该不曾发生才对,毕竟凭借着这位傅先生的手段,怎样的报复都比拐弯抹角的谋算更为直白。所以……他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其他人。”

  宫九自怀中抽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唇角,又低头擦拭着鞭身上残留的属于两人的血迹:“一个不沾染世俗手段诡异的神秘人,是什么能将他拉入红尘?”

  宫九迈开脚步,一步一步靠近花五,那与当今陛下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距离花五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全然看不出方才缠斗之时癫狂病态的温和笑意。

  “情爱?真有趣。”

  “花家七个儿子各得其所,钱财之巨,势力几乎已经渗透进半壁江山,咱们的这位陛下想必是有些动摇,这种时候,无非两条路——”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让花家的权势隆宠燃烧到最旺盛,就像是养蛊一样,在花家盛况达到巅峰之时下刀宰杀,到那时,不仅权势收回手中,就连花家原本富可敌国的财富,也尽数落入陛下的手中……多么一本万利的买卖,是不是?”

  花五的瞳孔震颤,身形僵硬了一瞬,垂下眼眸。

  “你看,你的想法都写在了眼睛里,这可不好。不过我不喜欢你垂下眼帘的样子,那会挡住你的眼睛。”

  宫九的声音带着甜蜜的缠绵,含着笑,宛如最温和的世家公子,又像是闺阁帘后看向意中人的情意绵绵。

  “你的鞭子用得很好,但是我更喜欢你的眼睛,很漂亮。”

  ——漂亮到甚至让我舍不得挖下来。

  “皇帝想要换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他看中了出身花家的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这就是皇帝想让花家这簇鲜花燃烧越盛的热油。但花家能经营到如今的地步,显然有着聪明人。你们不想谋反,却也不想坐以待毙,所以……”

  宫九弯了眉眼,将手中的长鞭一圈一圈缠回到花五的手腕间。

  “你们趁此机会,把我推到了皇帝的面前。”

  多年以来,宫九都暗暗隐藏在黑暗之中,他喜欢玩弄权势,玩弄人心,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抓出来……狼狈至此。

  “太平王拥兵远在南疆,而我对他的憎恨从未掩饰,没有人比一个憎恨太平王的太平王世子更能让皇帝的注意力从花家身上移走。”

  “我虽还不知今夜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傅先生此番出手搅局,令我一场好戏就此落空,难免会让我对花家迁怒。”

  “我很讨厌太平王,也不怀疑我那位皇帝堂弟有足够让我心动的筹码,所以今日我若真去见了他,很大可能会接下锦衣卫指挥使之职。”

  “毕竟这么好玩的事,我怎么会错过呢?”

  “哦,当然,我也不会好好办什么差事就是了……”

  宫九轻轻一笑,眼睛里闪动着恶劣的光。

  “但是自此朝堂之上锦衣卫便绝不可能与花家并势而立,锦衣卫与花家就此相互对立,相互制衡,我那位高高在上玩弄帝王权柄的皇帝堂弟反而会更加放心几分,再加上那位傅先生的压制——皇帝也是凡人,只要是凡人,总会对难以抵抗的未知产生恐惧,产生忌惮,两相比较之下,他与花家心照不宣地各退一步……”

  “这是花家能走的,唯一一条顺遂平安之路。”

  “好计谋。”宫九无奈叹了口气,甚至抬手鼓了鼓掌,“哎呀,这倒是让我对花家有了更深刻的好奇呢。”

  话音未落,宫九猛然出手点了身前暗卫的穴道,动作之快让将将抬手想要攻击的花五僵硬在了原地。

  宫九温温和和地笑开,抬手抚上面前暗卫的脸颊,面罩已经被鲜血浸湿,在冬日的寒风中微微发硬。

  “好了,那么,最后让我猜猜看……”

  “你是花家的哪一位公子?”

  宫九从未对什么人什么事产生过如此浓厚的兴趣。

  他向来是个专注的人,在这一份兴趣浅淡下去之前,他不会再多看旁的东西一眼。

  “二?不,我见过二公子,三、六、七?还是……”

  宫九弯腰靠近花五的耳边,低低笑开。

  “五公子?”

  ***

  金陵·花家堡

  书房之中,花父与花四相对而坐,面前一局黑白棋局已然遍布整个棋盘。

  花大公子站在窗边,垂眸静立。

  房中的香炉中袅袅燃烧起烟雾,桌上原本就结成一团的九连环在烟雾拨动下一一散开成了通畅分开的玉环。

  花四抬眸,视线落在桌面的九连环之上,微微笑道:“看来是成了。”

  花父先是捋须点了点头,但很快又微微蹙眉:“只是那宫九……”

  能将几方人马玩弄于股掌之间利用的人物,到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此番花家也不过是仗着不显山不漏水的淡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将来恐怕有很长一阵子,花家都将是多事之秋。

  花四抬手落下一子,安抚父亲道:“过犹不及,若是这位九公子真的针对花家,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花父却摇了摇头,心中的不安怎么也无法消散:“我只怕那位九公子所图……罢了,多想无益。”

  “母亲派人来了。”花大公子忽然开口,转身问对弈的两人,“父亲与小四可准备好了滚元宵的馅料?”

  此话一出,原本对弈的父子俩齐齐变了脸色,对视一眼之后露出一个十分相似的微笑表情,说了几句之后前后用最快速度离开了书房。

  去年就被元宵坑过的花大哥:“……”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

  京城·合芳斋后院

  陆小凤看着床榻上呼吸平稳的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捋了半天思路,抬头看向坐在桌边的傅回鹤与花满楼,无语道:“感情你们涮我玩呢?”

  傅回鹤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眨了眨眼。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什么花满楼每次在提起陆小凤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勾唇微笑。

  陆小凤感到一阵窒息,但朋友都安好无恙,谋反的案子也归于平静,这让他也不由得面上露出笑意,至于最后皇帝如何去判便不是他能插手的事情了。

  陆小凤向来是个聪明人,这才是他每次搅进麻烦,却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的根本所在。

  看了眼床榻上尚在昏迷的西门吹雪,陆小凤哪里猜不到傅回鹤这一出,多少带着报复玉罗刹的意味,心中不由得将‘不要得罪傅先生’记在了最紧要的一条里。

  ……

  从合芳斋出来,傅回鹤与花满楼漫步走在京城的街头。

  正值上元节,哪怕时辰尚早,街上也开始欢腾热闹起来。

  花满楼突然问:“什么时候同父亲与四哥串通的?”

  傅回鹤牵着花满楼的手,弯了弯唇角:“在你说要帮我出气前。”

  “宴席中途父亲唤我去书房,给了我花家的身份凭证,我便顺便问了问父亲的打算。”

  ……那可远在陆小凤上门询问之前。

  花满楼挑眉:“你那时便猜到是宫九与玉罗刹在幕后算计?”

  傅回鹤的面上一派纯良:“我这样与人为善,做生意向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商人,哪里会有什么得罪人的前科呢?若是有,那一定是对方不是什么好人。”

  “只要想一想遇上过什么坏东西,自然就明白了。”

  花满楼想起傅回鹤忽悠人时眼睛都不眨的模样,一时陷入沉吟:“嗯……”

  但他很快想起:“你不是不能在小世界出手么?这样可会对你有什么妨碍?”

  “规则的确有些麻烦,但是过上几天之后,他们便不会再记起有我的存在了。我这个人吃苦受难习惯了,当年的大亏吃得太伤,就此对吃亏一点都容忍不下。”傅回鹤轻描淡写道,“唔,我很记仇的。”

  花满楼对小莲花的性格有了更深的认知,却只觉得傅回鹤越发可爱了几分:“那看来,以后可不能太过得罪傅老板才是。”

  傅回鹤低笑:“花七公子怎么能同旁人一样,我对旁人记仇,对花七公子……”

  “对我记什么?”花满楼侧首。

  傅回鹤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记账。”

  花满楼沉默了半晌,而后轻咳了一声,撇开头道:“快回家吧,娘亲她们肯定已经准备好了。”

  傅回鹤轻笑,两人的背影没入穿梭来往的人流中,缓缓消失在雾气里。

  ……

  京郊,陆小凤一路将欧阳情送到马车边,一路无话。

  走到车辕边,欧阳情忽然看向陆小凤,问道:“你当真没什么想要问我?”

  陆小凤笑道:“玫瑰有刺,不是一件值得安心的好事?”

  欧阳情与薛冰不同,她没有独到的家世,没有傍身的武功,但她却有足以惹来觊觎的美貌与才情。

  她自幼流落风尘,小小年纪便成了怡情院的花魁,正是这一手用香的本事,让她在风尘卖俏之中保全了自己。

  欧阳情笑了,她道:“陆小凤,你真的是一个很让人心动的男人。”

  陆小凤抬手摸了摸鼻梁。

  欧阳情向来聪慧,了然一笑:“看来薛冰妹妹也如此说了。”

  她不再停留,抬步上了马车,而后掀开窗帘含笑问陆小凤:“下次路过怡情院,可还要进来坐坐?”

  “可有酒?”陆小凤问。

  “你来,自然是管够的。”欧阳情笑。

  陆小凤也笑了:“那我怎会有不去之理呢?”

  ***

  合芳斋

  叶孤城睁开眼时,有种恍如隔日的迷茫,但很快,那双眼睛便恢复了冷静自持。

  西门吹雪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

  叶孤城一愣。

  “醒了?”西门吹雪将托盘放在桌边,端起一碗药汁递给叶孤城,“喝药。”

  叶孤城有些反应迟钝,接过药碗拿在手中,内力环绕丹田经脉,并没有寻到什么暗伤瘀血。

  这是什么药?

  他垂眸轻嗅了嗅,辨认出几味药材,全是平心静气,安神定魂之效。

  他不由得看向西门吹雪,眼神询问。

  西门吹雪抬手抚上左胸,虽伤口愈合得毫无痕迹,但竹枝当胸而过的锋锐绝望还残留在体内。

  他垂下眼帘,端起托盘上的另一碗药喝了下去。

  同样与死亡有了一面之缘的叶孤城敏锐察觉到西门吹雪身上同样的违和感,是一种死过之后的迷惘困惑,但同样的,西门吹雪的剑意变了。

  叶孤城抬手喝下药汁,对西门吹雪微微一敬:“恭喜。”

  西门吹雪的剑更强了。

  西门吹雪回:“你亦然。”

  叶孤城同样也拭去心中阴霾,剑心通明。

  叶孤城翻身下床,手却碰到枕边的一个小匣子。

  他眼神一顿,想起梦境中去过的那个叫做离断斋的地方。

  西门吹雪看到叶孤城打开匣子后露出的东西,微微一愣:“腊梅花种?”

  叶孤城勾唇,向来严肃的面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嗯,腊梅花种。”

  严寒盛开,花枝不弯不折,理气止痛,对治疗刀伤出血最是有益。

  ***

  世界的缝隙中,小小的黑团子用身体和小胳膊小腿顶着一块抹布来来回回擦得十分辛苦。

  来回几下之后,小天道气得将抹布摔在地上。

  “奸商奸商奸商!!!我不干了!!!”

  尔书突然出现,小小的身板毛绒绒的十分可爱:“啊,你在这啊,给,老傅说给你的。”

  而后将一块大拇指甲盖大小的天山雪精塞进小黑团子手里,麻溜跑了。

  小黑团子抱着蓝莹莹的天山雪精,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冰滋滋,凉丝丝,甜蜜蜜的。

  原本一团的小身体顿时圆满了一圈。

  小黑团子:“!!”

  它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抹布上,犹豫了一下,蹭过去重新顶起抹布,再度哼哧哼哧地开始替某人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