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脑中早已是百转千回,他明白,不压制住眼前的太子,便无法逼退群臣,可他左思右想才发现,自己手中竟然已经没有什么有分量的东西,可以辖制住一位政绩赫赫的监国太子了。

  站在最前方的这些人,老臣、新贵、皇亲、宗室,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坚定,即便是最温婉柔顺的静贵妃,此刻的眼睛也明亮得让他不敢直视。

  金殿再次沉寂下来,可这份静默的力量远胜于嘈杂,没有任何一个人退缩。

  事已至此,梁帝仿若垂暮般跌坐回去:“朕······准诸卿所奏······”

  云蘅手中的匕首缓缓收起,接下来的事情顺利的不可思议。

  最终纪王、言侯和大理寺卿叶士桢成为了主审官,当三人领旨下拜时,即便是将所有激动压在心底的萧景琰,喉咙也忽然有些滚烫,不由自主地回望向静坐在侧的梅长苏。

  梅长苏依然沉默着,灼然如刀锋的目光几乎穿透了老皇帝衰败虚弱的外壳,他收回目光,与萧景琰隔空对视着。

  二人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却心神相通。

  梁帝颤巍巍在高湛的搀扶下想要离开金殿,嘴里嘟囔着乱臣贼子。

  在他离去时,太子和朝臣们依然恭敬跪拜,但谁都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虽然云蘅想立刻飞至梅长苏身边,查看他的状况,但宫规严苛,不能落人口舌,她必须随太子妃一起出宫。

  待云蘅回到苏宅,只见主屋门窗紧闭,甄平和黎纲在浓浓的喜悦中也有些担忧。

  “姑娘回来了,一切可顺利?”

  云蘅微微颔首:“自然,十三年筹谋,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黎纲压下几乎要涌出的热泪:“姑娘快去看看宗主吧,宗主一回来就进了屋,也不许任何人进去。”

  云蘅屏息听见主屋的呼吸声,虽有不稳,但也没有病发之象。

  云蘅摇头笑道:“苏哥哥应当没事,只是今日于他太过特殊,想来也需要时间沉静,我们也就不去打扰了。”

  “是啊,”甄平道,“宗主这十三年······终是夙愿得偿了。”

  云蘅点头,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原以为是要怎样的激动,可到了此刻,心中只有淡淡的释然。

  “黎大哥,想来明日便会重审此案,届时聂锋将军、聂铎哥哥和素玄哥哥都是人证,还有江左众多赤焰旧部,都要恢复身份,便有劳你们二位多多操心,也传信给哥哥,请他尽快安排。”

  黎纲和甄平自然明白云蘅的意思,大事已了,他们这些做下属的更不应再叫宗主劳心劳力了,想来萧景琰那边也只会是同样的意思。

  重审一事,如摧枯拉朽一般,到了九月中,过程已基本结束,又详细决定了如何补偿和抚恤的事宜。

  直至十月初四,皇太子萧景琰率三名主审官入宫面圣,从早直至黄昏方出。

  两日后,内廷司便颁布三道旨意。

  其一,昭雪祁王、林燮及被牵连的文武官员共计三十一人的大逆罪名。

  其二,下令迁宸妃、祁王及其子女入皇陵,重建林氏祠堂。幸存者加以爵位,枉死者追封抚恤,并于十月二十,设灵坛道场,皇帝亲临祭奠,以安亡魂。

  其三,此案首犯夏江、谢玉及从犯若干,判大逆罪,处以凌迟,诛九族,除莅阳长公主首告有功,恩免其三子外,均株连。

  这段时间梅长苏又受了一次风寒,不过状况却比所有人预计的要好太多,苏宅里的气氛也是一片和乐。

  时至今日,那些施加于林殊的枷锁,终于烟消云散了。

  结鸾

  “宗主,太子殿下来了。”黎纲进来禀道。

  梅长苏正捧了茶,在院子里给云蘅喂招,闻言挑眉:“景琰忙了这些日子,想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萧景琰现在已经承担了所有朝政事务的处置,再加上重审旧案一事,他事无巨细地一项一项过目才能安心,比从前更加繁忙,偶有空暇也会轻装简从来苏宅见见好友,只是盏茶的功夫,便会被列战英请走。

  萧景琰走进来时,瞧见云蘅刚收了剑,正接过梅长苏手中的帕子拭汗,便笑道:“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云姑娘,都是这样神采奕奕的,实在叫人羡慕。”

  云蘅转眸打量了一番萧景琰:“这些日子殿下也十分辛苦吧?”

  萧景琰笑了笑:“还好,这一桩心事了了,虽然忙碌了些,却比从前更松了口气。”又细细看了看梅长苏的面色,没有说话。

  梅长苏起身道:“景琰进来坐吧,阿蘅去换身衣裳,别着了凉。”

  待云蘅去更衣,梅长苏便捧了一本萧景琰刚递过来的册子,倚在窗边看着,萧景琰道:“林氏祠堂是在原址上重新修缮的,我昨日特意去看过,一切都已妥当。”

  梅长苏合上册子:“你过目的自然不会有问题,只是这赤焰旧部恢复原籍一说须得斟酌,毕竟经过当年一事,并非所有人还愿意恢复军籍,他们有的在江左盟或是沧巫阁已然安稳成家······”

  萧景琰沉吟道:“我明白了,那便请各州府衙门详细登记,愿意恢复兵籍的,一切照旧,不愿意的,也可领取相应补偿过自己的日子。”

  梅长苏温和一笑:“如此再合适不过了。”

  即便早已习惯了旧友的样貌,可看到这样完全不同于林殊炽烈的笑容,萧景琰的心底还是弥漫过一丝痛楚:“还有赤焰帅府······此番也有人提出修葺,小殊,你真的不打算——”

  梅长苏抬起一只苍白的手阻止了萧景琰未出口的话:“景琰,这件事情我们不是商量过了吗?这里已经不是林殊的朝堂了,赤焰军要的是绝对的清白,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离奇经历,就给后人留下一段扑朔迷离的真相。”

  “这件事之后,你就会离开金陵的,对吗?”萧景琰直直望着好友。

  “那有什么不好呢?虽然我们不能再如年少时那般形影不离,可我却能看着你治下海晏河清的大梁盛世,有什么不好呢?”

  萧景琰撇开脸:“可是十三年啊,你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

  梅长苏笑了起来:“我又不是一走就不回来了。”

  萧景琰缓缓舒了口气:“我知道,这么多年你觉得对云姑娘有所亏欠,只是——这些日子我总在想,若非这十几年,我心灰意冷将自己放逐,而是早日筹谋为皇长兄,为赤焰军沉冤洗雪,你是不是就不用如此、如此殚精竭虑······”

  梅长苏望着旧友沉痛的面容,心中明白,这一直都是萧景琰知道他的身份后最为介怀的事情,他将册子丢开,伸手按住萧景琰的肩:“景琰,西境苦寒,你在边疆风沙中守了十二年,我如何不知?若非你这十二年军功赫赫,若非你从来不屑于委曲求全,若非你从来未失一颗赤子之心,若非你从来都是萧景琰,我最好的朋友,从来没有变过的好友,这条路于我,只会更加艰难。”

  “有些事情是我必须要背负的,是我必须要承担的,十三年前的梅岭,当我被聂真叔叔推下雪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我必须要走的路。”梅长苏道,“只是以后就要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