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见几位长老都是慈眉善目,极好相处之人,一口一个“小苏”,不显丝毫生疏,便知道这是几人有意为之,想让他放松下来,心中感念,神色也愈发温和起来。

  梅长苏被众人簇拥着进了江左盟,黎纲便被几个相熟之人拉去问东问西。

  “小苏啊,你一路劳顿,是先歇着还是——”喜长老掩了门神色肃穆下来。

  怒长老和乐长老也是神色一震,齐齐望向梅长苏。

  梅长苏一下一下敲着手炉,轻声道:“我先去看他。”

  三位长老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怒长老递了大鼈来:“暗室阴冷,你多穿点。”

  血祭

  暗门之后是一条长廊,烛火摇曳,阵阵阴风,长老们将他送至门口,齐齐叹了口气,看着那瘦削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入黑暗,身后拖着狭长的不分明的暗影。

  长廊尽头,又是一处暗门,上边有一个巨大的星盘,梅长苏蹙眉细看,发现许多星宿并未归位,略作思考,想着这应该是一个机关,伸出手缓缓触摸,发现这个星盘竟然是可以转动的,他握住星盘边缘按照古星图复原星宿,门后似有机括运作声,“咔”的一声,暗门缓缓打开。

  暗门之后烛火通明,这竟然是一个祠堂?但为何一个牌位也没有?

  梅长苏站在门口,遥遥望着远处,原该是摆放牌位的地方,如今只挂着一幅画卷,画上之人策马扬鞭,俊朗无双,分明是风华正茂之时。

  这是他最熟悉的亲人,可这样的神色,却分明是陌生的。

  画上之人,是逍遥肆意,亲手创立江左盟的梅石楠。但是林燮呢?是天下第一名帅,统领着匡护大梁北境的雄狮,尽管身处高位,尽管功高盖世,但林殊从未在自己父亲的面容上见过这样的笑容。

  他依然记得,赤焰军被削减至七万人,派往甘州北线不毛之地,父帅怒喝着压住了那些愤懑的将士们,却在自己的主帐里喝得酩酊大醉,一边敲着酒坛,一边唱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彼时林殊尚是年少轻狂正飞扬的时候,是金陵城中最明亮的少年,哪里懂得父帅心中的郁气与苍凉,满眼都是甘州的猎猎寒风与漫天黄沙,终于摆脱了金陵的矜贵与奢靡,这才该是男儿立功的地方。

  后来,父帅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赤焰军在北线建立了最坚固的防线,他无喜无怒,甚至他十六岁那年,建立了自己的赤羽营,却发现,父帅的笑容背后,是深不见底的苦涩。

  但十六岁的林殊,已经明白了赤焰军的处境。

  粮饷克扣越发明目张胆,赤焰军不得不自己开垦荒地,才勉强自足;那金陵城中高高在上的皇帝疑心越发严重,一个个监军被派至军中,明里监视暗中破坏;就连林殊自己也经常会被皇帝以“太奶奶思念”为名留在京城,他心中明白,也不再如往日那般肆意张扬。

  五年恍惚而过,回头望,故人已长绝,甚至连尸骨也没有。

  他终于明白父帅为何在吟完那首词后,抱着酒坛仰天长笑,笑着笑着便笑出了泪。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那些隐匿于阴影里见不得光的手段,竟真的可以彻底摧毁君臣间的信任,父子间的亲情。

  而他,而那个林殊,也死于梅岭那场大火。

  他是梅长苏。

  梅长苏看着画像前工整摆放的蒲团,应当是几位长老怕他祭拜亡父时受不得这暗室的寒气特意放的,但是梅长苏却没有拜下去。

  他抬起头时的灼灼目光,几乎要将这间祠堂照亮,他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幽寒,却带着世间最决然的誓言。

  “您是大梁的赤焰主帅林燮,绝不该被暗中奉祭于这等阴寒之地,父帅,请您再等一等,我一定会为赤焰军沉冤洗雪,为赤焰军正名,我一定会重建林氏祠堂,我会堂堂正正的祭奠七万亡魂。”

  梅长苏的眼底闪过狠绝,而那些仇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我会将他们一点一点踩在脚下,用他们如今的荣光万丈,用他们的鲜血尸骨,去祭奠你们。

  我会要天下人知道赤焰的忠贞,我会让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承认自己最大的错误,我会让那些赤焰旧人得到他们应有的一切!

  或许是在暗室里呆的太久,寒气侵体,梅长苏忽觉心中一阵绞痛,他咳嗽着弓下腰去,太阳穴突突跳着,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伸出青白的指尖,抹了一下,看着指尖鲜红,轻笑一声。

  此血仍殷,此心仍在否?

  三位长老紧张兮兮地守在外间,一刻已过,几个人想着,若是他一个时辰还不出来,他们一定要冲进去。

  就在几个人心中忐忑时,暗门被人推开了,怒长老先一步冲了过去,抓住他的手腕,探了探脉松了口气。

  喜长老见梅长苏只是脸色苍白了些,脚步有些虚乏,似乎并没有太过哀恸,微微迟疑了片刻:“公子还好吧?”

  梅长苏虚虚一笑点了点头,又道:“以后,这里就封起来吧。”

  “什么?”三人大惊,他们还在想,梅长苏出来后会不会问起这段往事,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出来后竟然要求封了这处暗堂?

  梅长苏温和道:“前辈莫急,我的意思是,将‘梅石楠’的牌位放在江左盟宗祠,既然有我在,也就不会那样突兀了。”

  三人对视一眼,知道梅长苏语气虽然温和,但却不容置疑,不过转念想想,毕竟盟里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真相,而有这层关系在,梅长苏这个宗主,也更容易被接受一点。

  几位长老应了之后,便急急催着梅长苏去歇息,那一处院落并不偏僻,却端的是好风景,乐长老笑眯眯道:“公子且等些时日,落了这几场雪,白雪红梅,才是盛景呢,这里多年前是令尊住过的地方,这些年我们总念着,时常命人清扫打理,总以为令尊还有机会能回来,小住几天也是好的,却没料到······”

  梅长苏并没有他的伤感之意,反而笑言:“我两年前来江左盟时,还在这院外经过,不过当时喜长老可不让我在这住。”

  乐长老也想起来两年前的事,不由笑道:“两年前正是那蘅丫头大闹江左的时候,我们哪里顾得上你,又怕你在这屋子里发现什么,所幸便锁了院子,请你和靖王殿下去了客院。”

  梅长苏闻言有些无奈:“好歹江左盟也是鼎鼎有名的帮派,怎么就被一个小丫头闹得地覆天翻。”

  “公子是不知道,那丫头啊,长于药王谷,又几乎得顶针婆婆倾囊相授,虽是稚龄,寻常之人也不是她的对手。”

  梅长苏觉得奇怪:“话说回来,江左盟也没有得罪过她,怎么就惹了这个煞星?”

  乐长老也疑惑,摇了摇头:“我也只隐约知道,她来江左找什么东西,偏偏鹤龄先生又不肯让她找到,最后鹤龄先生是如何出面安抚,让她乖乖回了药王谷,我等也不得而知了。”

  梅长苏闻言心中一动,又想起两年前自己从水中捞出来的那个小丫头,明明受了惊吓,还要装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倔强地不肯认输,那个时候,还有景琰——

  金陵已经传来消息,靖王回京后突闻噩耗,几乎是闯进了宫里质问梁帝,梁帝大怒,但又碍于已经重病的太皇太后,没有处置他,而是将这个倔脾气的儿子远远地派往了边境苦寒之地,不闻不问。

  梅长苏咳嗽了大半夜,后半夜才沉沉睡去,隐约听到黎纲嘟囔着什么。

  冬月末,第一场大雪即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