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肯非常反感生人擅自动他的东西,
就连整理清洁这种工作也不会交给真人，都是指派专业机器人。
历史上，兰开斯特君主性格孤僻乖戾, 也不让人近身服侍,
做什么事要么亲力亲为, 要么使用动不动就自毁、一点数据都不留存的AI。
活脱脱一个行走的有“厌人症”的多疑偏执狂。
所以在他消失后, 有关尼德拉肯·兰开斯特的资料才这么少。
但同时，男人又具有极其独特的领袖魅力, 即使天大的事情落在他面前,
似乎都只有一句“能解决”。
他推行星盟制度, 无论星球是自发迈入星际文明还是在某些家族的“帮助”下拔苗助长，都拥有同等的地位，不允许强迫殖民“附属”星球。
这是他赢得后世传颂的真正原因，太多星际公民都因为这条规则免于沦为奴隶。
虽然下属们都觉得这位如此行事的真正原因不是像传颂的那样，真心觉得众星平等，
而是自他之下的人类根本没有差别, 互相殖民来殖民去很麻烦。
反正这不影响好的结果。
罗典容的年龄很“小”, 他并没有亲身体会过那个时代, 但这不影响他自己的判断。
除了过于不近人烟, 德拉肯其实并不难相处,
当然这是建立在对君主的标准上。
德拉肯垂眸, 依旧在看那幅字。
看着男人冷峻的侧脸，罗典容内心无时无刻都震颤着的恐惧和惊骇突然就消弭了一点。
罗典容自己也说不出具体的原因, 明明男人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但就像严冬过去, 初春来临，
积雪悄然消融时也看不到突兀的征兆。
他大着胆子凑过去, 首先看到桌面上留下的毛笔字，下意识先赞叹：“写得真好！”
在经历过文明遗失的现在，古文明学习的门槛极高，能正常学习练习书法的大多家底殷厚。
但因为极高的门槛和枯燥的练习过程，大多人写出来的字都像是落在纸上歪歪扭扭的黑色爬虫。
桌面上留下的字显然不是这个水平，还用的古蓝星东方的传统字体。
德拉肯瞥他一眼，没有阻拦他继续辨认宣纸上的文字。
罗典容突然想到自己女儿，
在星网上晒自己养的猫祖宗，收获了一堆羡慕和夸奖后也是这个表情。
“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出自诗仙李白的《结客少年场行》，全诗情感豪勇激越，暗含作者怀才不遇的愤懑和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这是其中极有侠客气息，潇洒中又带着点肃杀的两句。
罗典容仔细回忆下，不免多想，惊骇道：“这首诗里还用了荆轲行刺秦王失败的典故，对方不会在暗示什么吧？”
暗示计划失败，他们无法顺利回收可能落在那个小家族手上的残片。
德拉肯没看他，修长的手指虚虚在这幅字上描摹：“为什么不是建议，要行动别选秦舞阳那样如同死灰的队友。”
这首诗还暗含隐喻，抨击了荆轲的“老板”太子丹，找了秦舞阳这样的反向助力提前露馅导致行动失败。
罗典容一怔：“您说得对，的确也能这样理解……”
但这种把陌生闯入者的意图美化的行为，这位真的是本人吗？
天马行空的怀疑只出现一瞬。
罗典容问：“您是不是……认识在这位房间待过的客人？”
黑曜联邦罗氏的现任家主当然也是个人精，敏锐地察觉到德拉肯微妙的态度，这次用词谨慎礼貌了许多。
如果是这样就能对上了，去特殊通道是这位本人的意思，
对方使用这个房间和笔墨也提前说过，所以他才不生气。
……要不还是珍藏品成精了吧，
跟同僚提起还更可信。
德拉肯将这幅字跟房间里原有的挂在一起，端详了会儿，回：“也许。”
也许？
罗典容没来得及问，黑发男人又消失了，跟以往每一次一样，也没人敢追问。
只留下一句：“房间的东西不用刷新，适当的时间我会去迷雾星。”
*
元恬不知道自己下线离开房间后还有人进去过，他以为房间会自动刷新重置成最初的模样。
子壹一边检查修缮网络防火墙，一边报告：“主人，防护网拦截了来自三个不同服务器的追踪。”
三个？
比想象中多，他有做什么特别引人瞩目的事情吗？
子壹说：“有一个来自维护虚拟世界的服务器群组。”
元恬说：“叫我小元就可以了，现在还在持续追踪吗？”
子壹过了会儿，回：“好的，小元。追踪已于一分钟前停止。”
元恬想了想，回：“那就不用管了，做好后续防护就可以。”
可能是他去了郁金银行的特殊通道，官方象征性地查了下身份。
子壹又问：“您留下的书法是给设计房间的人吗？根据拍卖行房间刷新的频率，他可能无法看见。”
元恬解开身上所有的设备，感觉身体一轻，他躺回床上放松肢体，道：“没关系啊，我写东西是我的事，跟他会不会看见有什么关联，都对我没有影响。不过谢谢你的友善提醒。”
子壹运转了一会儿，把主人的处世哲学严谨地记录下来，争取下次不犯这样的低级失误。
元恬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顶灯自动将光线柔化，昏暗的环境让他又想到之前近距离看那台机甲时的场景。
令人着迷的力量感，岁月的深沉，以及金属感的冷淡。
他为什么会把尼德拉肯·兰开斯特、玉佩先生甚至是那个暗藏杀伐气息的房间联系在一起？
子壹对元恬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礼貌询问：“您为什么选择那两句诗留在房间内？”
元恬在想其他事，慢半拍道：“为了……劝解。”
子壹不解地重复：“劝解？”
那不应该写点“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近义语句吗？
主人留下的句子，配合主人在房间内隐隐感受到的压抑煞气，如果房间的主人真的有什么攻击性的计划，难道不更像是……建议？
奇异的，子壹突然又能理解一点那双暖色调蓝眼睛里的想法。
如果仇怨真的深到“刺杀”的地步，一个陌生人高高在上的劝解，充其量也只能感动自己，
无法改变什么，反而有种慷他人之慨的刻薄。
元恬清醒了点，惊坐起：“什么，难道你觉得那不是劝解吗？”
子壹马上回，默认的机械音也慌乱起来：“不，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元恬苦恼地眨眼，正要解释一下自己在社交方面的苦手，感觉到精神内海熟悉的波动，他低头看向玉佩，惊喜道：
“玉佩先生？”
谢行尊“嗯”了一声。
元恬本来还想多问几句谢行尊这次“睡着”后恢复的情况怎么样，但他一看见玉佩就想到了刚才一直思考的问题，
思维不由得发散，也就忘了询问。
相邻的银色和黑色精神内海，异常安静。
谢行尊突然发现，如果少年不主动提出精神力使用技巧等方面的问题，
他们的交流其实很少。
元恬突然从床上下来，坐到电脑前打开了一个文献检索平台，
输入关键词，先是大略浏览了几篇相关期刊的摘要，最后选了一篇感兴趣的精读。
谢行尊看他看得一脸严肃，扫了一眼屏幕——认知心理学相关，
跟元恬主要研究的领域南辕北辙。
怎么突然开始看这些。
空气中只有偶尔响起的，手指划在柔性屏幕上翻页的声音。
不管是安静，还是热闹的请教讨论，少年都很适应，
甚至更享受独自吸收消化的时间，知识被彻底掌握的获得感。
不习惯的另有其人。
没一会儿元恬开始喃喃自语：“根据原型理论，人们为了辅助认知，大脑会构建一系列原型作为典型范例用来代表某一类事物。当认知新的事物时，总会比较它们与原型的相似性。”①
原型理论的应用广泛，不光是心理学、语言学，元恬熟悉的人工智能领域，原型理论也有应用。
替代性的认知心理学模型还有概念网络模型，
元恬更熟悉这个模型，它在人工智能、自然语言处理等领域的应用更广泛。
文献作者很年轻，根据搜索到的资料，在一场分享会上她还风趣道：“比如现在星网上销量领先的解压‘替身文学’，主角寻找替身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就能用这两种模型解释。当然，还能用社会认同理论及心理投射理论等解释……”
后面的话元恬有些听不进去了，
专注力极佳的好学生难得在看文献时走神，
内存极佳的大脑此时循环播放三个字：
找替身。
元恬刚不久才在图书馆下载那本小说，半闭着眼睛粗略读过，对奇奇怪怪的男主角颇有微词。
但一转眼，他就将现实中的朋友跟“偶像”联系在一起，将自己的感情和期望投射到朋友身上。
难道他真的很“迷恋”兰开斯特吗，好像也没有吧，跟喜欢的学术领域不同，如果不是玛格丽特女士，元恬绝对不会主动花这么多精力研究他。
不过尼德拉肯·兰开斯特的确是一个很了不起、很值得敬佩的人，
越研究越能发现他身上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但也不至于吧。
那他莫名的想法到底怎么回事，总觉得这个世界全是“兰开斯特君主”或者说玉佩先生的痕迹。
元恬从不忽略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每一个念头，
他无比相信自己的大脑和潜意识。
它们总会先一步整理联系每一条看过的信息，然后在某一刻突然迸出灵感的火花，甚至在元恬的自主意识发现之前作为“直觉”出现提醒他，
危险、正确、错误、冗余、恶意……
“直觉”的正确性在一次又一次被验证。
少年雪白的小脸苦闷成小号包子，
是不至于……吧。
元恬：“……”
银发少年碧蓝色的眼睛略微睁大，像是受到了什么冲击，视线依旧放在屏幕上，但停留在一页没动。
黑色精神力扫了一眼，屏幕上就是正常的心理学期刊。
五分钟过去，
谢行尊突然道：【元恬。】
石化的雕塑抖了下，变回活人，少年此时听见熟悉的声音莫名有些心虚。
元恬讷讷道：“刚刚吵到你了吗，我注意一下不要说出声。”
蹲在主人脚边，正在玩球，伺机而动，再等一会儿就准备吸引注意力，拱着久坐的主人出去走走的甲壹：o.O
有什么比它更快得到主人的注意力。
谢行尊一默，回：【只是看你一动不动，想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元恬回得特别快，甚至说出声：“没有问题，完全没有问题。”
他想，刚认识的时候玉佩先生都不会关心他这些，
而且现在回答他一些在内行人看来很基础的问题也不会不耐烦，说得越来越详细。
少年真诚地觉得：
谢行尊真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好人。
自己还这样对待他，真是太不对了。
有理论支撑解释他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
但不代表这种存在就是道德意义上的正确。
少年平常翘起来的尾巴都失落地耷拉下去了，还说没问题。
谢行尊没有强求，换了个话题：【我醒来时好像打断了你说话，你那时候想问什么？】
元恬想了想，当时自己在跟乙壹讨论，
他当时正想借助高级人工智能广泛的知识库和分析能力，问问……
它怎么看那个房间的主人，是不是觉得有点“熟悉”？如果玉佩先生布置一个房间会不会有点像？
元恬沮丧：“……”
目前来看，元恬心中“原型”的排序：
最先产生的想法是玉佩先生有点像自己的研究对象，然后又看到房间和机甲，联想到玉佩先生。
他真是一个坏蛋。
一定要改。
就从跟影响自己现实生活的虚幻“偶像”尼德拉肯·兰开斯特切割开始！
面对玉佩先生的询问，
元恬当然不会把自己“潜意识找替身”的行为说出来惹人伤心，特别是玉佩现在没有身体的情况本来就特殊。
元恬把之前他在十三号包厢留下两句诗的事情说了下。
谢行尊能“看见”少年左飘右飘就是不敢看玉佩的眼神，更何况对方的精神内海现在非常“热闹”。
但他没揭穿。
随着元恬的叙述，男人脑中模糊地构想出一行工丽雅致的行楷，清晰得就像他亲眼见过。
谢行尊正要回答他的问题，元恬想起来什么，阻止道：“你先等一下。”
他把之前在宿舍里亲手改装的，能够模糊检测出玉佩情绪大类的圆罐子机器人拿出来，
把玉佩的“猫窝”放在机器人上，又把玉佩放进去，外接了一个肉眼3D投屏，简单地调试没有问题，说：
“以后在没有外人的地方，你要试试用这种方式沟通吗？”
“等我之后研究一下，试着让你不消耗精神力也能链接仿生人外壳，这样你就能出去活动了。就算有延迟，这里不是王都，别人也只会觉得你是老型号的仿生人，不会多想。”
谢行尊马上明白了少年的用意，元恬担心他的心理和社交。
男人沉默一会儿，说：【不需要，那只会增加无谓的风险。】
无关能不能，只是想不想。
谢行尊无法从跟其他人的交流中汲取什么情绪价值和社交能量，他只会感到厌烦。
元恬被生硬地拒绝，干巴巴回：“噢。”
银色毛茸茸的尾巴又耷拉下来，细白的爪子就去捞自己刚放出来的小圆罐，有些尴尬地想收回去。
历史中记载的冷面君主无声叹了一口气。
谢行尊问：【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元恬一如既往稀烂的措辞能力，磕磕巴巴道：“我想让你是存在的。人毕竟是社交动物，你只能待在玉佩里跟我沟通，这很不……公平？”
谢行尊听懂了元恬的意思，他回：【没有不公平，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因为限制才不与别人交流？】
元恬眨眨眼，想到对方实质化的精神力，引导白雾构建实体小花园等等壮举……
玉佩如果想，显然也能用这种方式跟别人联系。
元恬又听见低沉的男声说：【跟你交流，已经足够我满足情感需求，维持我的认知能力。我不需要其他……所谓的朋友。】
当然没有不公平，这是谢行尊自己的选择。
他好像有点庸人自扰。
但谢行尊话锋一转：【不过你考虑得对，我需要跟你身边亲近的智能建立一定的联系和信任基础，拥有能跟它们沟通的手段。否则遇到你失去行动能力的情况，会很麻烦。】
元恬蓝眼睛亮亮的，准备把小圆罐收回去的爪子又放下了：“我之后会给你换一个更好的‘身体’，或者你更喜欢这个吗？”
这次“说话”的是小圆罐，
谢行尊没有用机械声音，而是在投屏上打字：【都可以。】
但加载了模型，大致能辨认出玉佩情绪的改装小机器人，诚实地在“脸”上投射出一个新鲜出炉的表情包：
玉佩的右上角挂着一滴蓝色的汗，
【】
刚才他还顺手给功能升级，显示被测试者的情感不仅能用颜文字，系统还能临时生成表情包。
元恬努力把上翘的嘴角抿平。
谢行尊这才回答元恬之前关于留诗的问题：【你写得没错，他想做什么是他的决定，应该由他自己承担后果。你夸奖了他的能力、提醒了他计划失败的后果，已经达到了劝解的效果，接下来发生什么都跟你没有关系。】
这次甲壹和子壹都能看到那个主人身边神秘的存在了，
元恬提前介绍过，一仿生人一仿生狗都没有惊讶。
甲壹看着圆滚滚、外形十分可爱的改装小机器人，心中生出危机感，舌头都不吐了。
子壹不像满脑子只会争宠的若智小狗，它仔细分析思考了谢行尊的回答，发现这个神秘存在或许比它更了解主人，而且很懂人类的“艺术”。
不过它查了下古蓝星的书籍，那首诗的典故，最后刺杀者和其指使者的悲惨结局，觉得比起“劝解”，还是恫吓比较准确。
元恬看完玉佩老师的解答安心了许多。
越发觉得自己的行为对不起谢行尊。
内疚不如直接行动，元恬握拳，神色坚定得像是马上要加入什么组织，说：
“我以后再也不‘喜欢’兰开斯特了。”
小机器人动作一顿：【兰开斯特？】
元恬意识到有误会，解释：“是祖宗那一个，尼德拉肯·兰开斯特。”
但这好像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在小机器人屏幕上代表情绪的表情即将变化前，探测器被单方面切断隔绝。
在最开始知道元恬是兰开斯特君主的狂热崇拜者，看到那些具体到方方面面的手稿、资料，谢行尊的第一反应是诧异和不愉。
持续一段时间，他都希望少年“知错能改”、“迷途知返”。
就像现在，男人应该为元恬改变心意，之后坦白身份不会过于尴尬而高兴。
但元恬是认真的，他开始收拾原本放在房间四处，想看随时就能翻开的相关古籍和资料。
机器人沉默地摁出一个字：【嗯。】
过了会儿，问：【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因为他的沉浸式代入粉丝心态、加强学术热情的计划，好像太沉浸了，
都把自己“催眠”到在现实里找“替身”的地步了！
他现在看玉佩、看书法、看黑发德拉肯、看机甲……老是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但元恬不能这么说，他磕磕巴巴道：“因为……影响到我的现实生活了。”
屏幕上跳出字的速度很快，又或者是错觉：【适当地投入时间和精力，从中获取情绪价值，这也是一种补充精神能量的方法。】
元恬觉得这句话有点眼熟，然后绝佳的记忆想起，这不是自己之前说过的吗？
就是没了后面那句“尤其是是一个优质偶像”。
同样是跟玉佩先生对话，只不是跟之前比起来，好像角色互换了。
当时是玉佩先生出于某种原因，劝告元恬不要“沉迷”研究兰开斯特君王。
元恬觉得玉佩先生可能是个扭曲的兰开斯特君王崇拜者，占有欲很强那种，
所以暗暗劝告和安慰。
为什么如谢行尊所愿，他准备不“崇拜”兰开斯特了，玉佩又反过来劝他了？
元恬：【】
少年想了想，漂亮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机器人，准确来说是连接着的玉佩。
小机器人被委屈地掐灭了一切检测通道，“眼睛”一行的屏幕变成了“未检测到对象”，没漏半点情绪，
但还是莫名有种大佬气质。
元恬犹豫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明显在纠结一个重要提问。
机器人投屏上代表文字输入的光标一动，都以为迟钝但聪慧的少年发现了什么，要忍不住先说些什么时——
元恬严肃地问：“果然，谢行尊你……很喜欢兰开斯特君王吧？”
兰开斯特祖宗版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