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恬丝毫没察觉到贵族学生们刚才的怪异受伤的态度,他只是觉得自己自觉拉开距离的举动对大家都好:

  不留下不必要的交情,这也是非常符合那些贵族处事原则的局面。

  少年回到寝室后就一直忙忙碌碌——

  将堆得满满的工作台收拾出来,把一台智能机器人搬到工作台上,戴好护具,拆开外壳露出里面复杂的电子元件。

  动作熟稔,除了理论,少年的动手能力也不错。

  硬件完成,元恬打开智能机器人的开发者模式,又开始调试什么。

  玉佩安静地躺在一边的桌子上。

  从回宿舍起,他就被放在这里,少年明明经历过刚才的风波,却好像完全不知道玉佩的异样,视线停留的时间不超过十秒。

  谢行尊并不是前几天才有意识,清醒的最开始他就通过自己的方式收集了不少元恬的信息关键词:

  恋爱脑、机甲破坏者、孤儿、脆弱、跟现任兰开斯特王室继承人存在不清不楚的关系,

  以及……兰开斯特大帝的狂热崇拜者。

  最初谢行尊也以为少年非常好懂,种种行为和反应都会在他的预料中。

  他已经做好了如何快速摆脱元恬找到旧部恢复自己的计划。

  但真正清醒、能感知到周围环境后,那些虚浮的标签被一个个粉碎改写。

  看上去是一汪清澈到泛蓝的潭水,浅表在氤氲的水汽中映射着梦幻的彩虹,但实际上这潭水看不见底。

  至少现在,谢行尊就无法清晰地预测元恬这一系列举动的目的。

  正常人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想办法跟这块奇怪的玉佩沟通,判断对方的善恶立场、所得利益,然后决定后续行动。

  但直到现在,元恬都没有主动跟他沟通过。

  房间持续僵持静默了一段时间,少年的准备工作也进入尾声。

  元恬站起身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肩颈,环视房间,又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自己的对面,然后煞有介事地将只到人大腿的智能机器人放在椅子上。

  玉佩贴上了贴片,连接线将小智能机器人和玉佩接在了一起。

  元恬又坐在了椅子上,跟被改装后的小机器人面对着坐着,乍一看上去就像是两个人类在交流。

  元恬看着正在启动的机器,对着空气解释,流畅得像是念台词:“我已经改装过机器,它可以通过传感器获取你的精神力信号,根据内置的算法对你的精神力波频进行实时识别和分析,得到你目前的情感状态和表达意图,最后生成匹配的表情和简单文字。”

  少年说了一堆,玉佩里的存在异常沉默。

  元恬等了等没得到回复,想了想,认为问题出在自己的表达上,他简化:“简单来说就是,你可以通过它表达你的想法。”

  “它现在属于你了。”

  恰好在此时,那只改装前的设计其实是用来做清洁工作的小机器人有了动静。

  圆罐子一样的机器人,脸上眼睛的位置亮了起来:

  【= 。=】

  下面预留的文字屏幕则是:

  【??(难以分类的情感)】

  元恬盯着那两个问号,遗憾又苦恼地自言自语:“看来处理单元使用的算法和模型没有问题,问题出在训练数据上。能匹配的模板还是太少了。”

  他解释:“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它可以在锻炼下越来越聪明,只要反馈后准确率也会提高。”

  元恬想了想,自己翻译成人话:“就是它还不太聪明,不能完全识别你的想法并让我知道。”

  但问题在于,一块不能说话不能行动的玉佩要如何操作反馈?

  元恬漂亮的蔚蓝色眼睛因为认真思考开始涣散空茫。

  谢行尊能“看”到现场的情况:

  换上一身家居服的少年显得格外柔软,坐在椅子上,双手安稳地放在膝上,恬静又乖巧。

  而他对面,那只圆墩墩的智能机器人就显得……分外愚蠢。

  眼看少年起身,似乎又有了什么奇怪的想法,谢行尊先一步开口:【不用这么麻烦。】

  是熟悉的低沉磁性的男声。

  依旧只有元恬一个人能听见,应该说,男人传播声音的方式并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完成了跟元恬的隐秘沟通。

  元恬看了眼处理单元中的信号,确认这也是某种精神力的运用方式。

  元恬忽然抬手揉了下发麻的耳朵。

  这种沟通方式对他没有伤害……但这么亲密的精神力链接元恬还是第一次。

  而且对方的精神力还极其强大,

  元恬的精神力敏感,对方零星波动的情绪就像撩拨竖琴琴弦一般撩动他的精神力,奏出不同优雅而有韵律的曲子。

  尤其是对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比任何他听过的助眠主播的声音都好听。

  元恬很快冷静下来,摒除干扰,明白了什么:“原来你之前不是不能说话,只是不想跟我沟通。”

  谢行尊纠正:【我跟你沟通过。】

  元恬说:“但是只有两个字,并且你的精神力波动非常微弱。”

  于是元恬判断玉佩需要辅助才能完成正常的沟通。

  少年脸上的情绪平淡,说这话时也是用陈述的语气。

  但也许是他的外表影响,落在人眼中就莫名有种低落。

  所以小机器人白白改造了,对于现在没办法做假账的元恬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谢行尊一顿,问:【你真实的精神力强度是多少?】

  如果能感觉到他刻意收敛过的精神力波动,少年的精神力等级比他预计的还要高。

  或者说,两人的精神力契合度比谢行尊想象的更高。

  又或许两者都有。

  元恬盯着小机器人漆黑的屏幕看,脑中下意识地分析:

  电源线路都没有问题,那就是连接者的精神力强大到单方面屏蔽了收集设备。

  所以读不到玉佩的情绪。

  元恬问:“你醒来很久了吗,为什么会在我的玉佩里?”

  谢行尊:【你为什么会有这块玉佩?】

  元恬:“你现在应该处于衰弱期,要恢复到全盛状态需要多久呢?”

  谢行尊:【如果没有人教导,再好的天赋在短时间内也达不到你现在的水平,你真的从小在荒凉的边陲长大,只是一个平民遗孤吗?】

  元恬:“离开身体还能存在,目前最尖端的精神力应用技术都无法达到这个目的,你存在的原理是什么呢?”

  谢行尊:【王室收集的资料多半不会出错,那就是有什么人在教导你,并且你不希望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是不想让人知道,还是他的存在不能被其他人知道?】

  两人鸡同鸭讲的问话中断,以少年陷入沉默告终。

  玉佩里的存在,明明清醒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一个月,但已经通过周围的蛛丝马迹看穿了他最想隐藏的秘密。

  虽然也有一直随身携带这块玉佩,很多事情都无法避开的原因,

  但对方可怕的洞悉力毋庸置疑。

  男人继续不紧不慢道:【看来是不能。在那个不能说明的人暴露身份后,你或者他会迎来大麻烦。】

  对方全部都说对了。

  元恬是来王都追查爷爷失踪的线索。

  而老人告诫过,元恬绝不能泄露自己和他有关联,更别说是被他抚养长大。

  强烈的压迫感。

  对方将所有主动权都把持在手上。

  即使是在塞勒斯身上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理论上,对方现在只剩下精神体存在,是非常虚弱的状态,也迫切需要一个能够合作的人找寻恢复的途径。

  但从头到尾的交谈中,对方没有一点因此妥协的意思,跟预设的任何一种结果都不符合。

  元恬反思,难道是他“我已经知道你的困境,也有能帮助你的方向,跟我合作你也许能脱离玉佩重新拥有身体。”

  这个友好的意思表现得不够明显吗?

  还是在对方眼里,这件事无关紧要的。

  如果之前是人类,不管怎么说,都想变回人类吧。

  超纲了。

  面对暂时无法推进的研究课题,元恬一般会选择暂时搁置,等到有新想法后再继续推进。

  但这场交流又无法搁置。

  于是谢行尊就看见元恬无措地摆弄着面前被改装后的小机器人,一副开启鸵鸟模式暂时关机的模样。

  他手边被玉佩拒绝的小机器人也进入了待机模式。

  “眼睛”部分的屏幕呈现出一个经典代表缓冲中不停转动的圆圈,

  下排的屏幕文字:

  【程序未知错误,宕机中>.

  谢行尊:【……】

  某种意义上,这个蠢机器只是换了个使用用户。

  不管在暗处教养元恬的人是谁,在谢行尊眼中无疑是非常不合格:

  元恬的学术素养的确超过了绝大部分人,

  但在社会化与人沟通的领域,少年单薄到一眼就能看穿。

  谈判技巧拙劣,连威胁都软绵绵的,毫无决心,任人捏扁搓圆。

  无论是外貌还是能力,元恬拥有了太多的筹码。

  但现在据谢行尊所知的情况,少年不能说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也相差不远。

  至少同样的条件换了他的处事作风,刚才那个跳梁小丑绝对不敢当面有所冒犯,他甚至没有谈论元恬的资格。

  不仅是巴顿和他的鹰犬家族,还有狗的主人。

  他沉睡了这么久,连德蒙特这种小家族也配沾染兰开斯特的名字。

  宕机的小机器突然亮了一下,

  机器音播报:“检测到超频精神力波动。”

  在元恬看向仪器时,数据已经恢复正常。

  但这声播报到底打破了无声的僵持。

  不仅是机器,还连接着的精神力,又开始撩拨元恬敏感的竖琴琴弦,

  这次是低沉的响动。

  元恬眨了眨眼睛,一副猜想被印证的表情,说:“你在生气。”

  元恬在刚才的反思中想到了一种可能,继续道:“我没有威胁的意思,我非常理解你的困境,也很感谢你刚才的帮助……关于精神力使用和巴顿的事。。”

  “我想表达的是:我也可以帮助你,让你重新拥有人类的行动能力和表达能力。”

  元恬换位思考,如果是自己因为不知道什么变故死亡,醒来就在一块玉佩里没有行动能力只能“任人宰割”,不熟的人还一个劲追问自己的隐私。

  他也会有不安全感,不想配合。

  元恬倒不是对玉佩里的东西有太多容忍和感情,只是玉佩是老人在他小时候就给他的礼物,元恬爱屋及乌。

  万一玉佩里的东西一生气,玉佩跟着裂开了怎么办。

  少年精致的脸蛋上露出恍然,微挑的眼睛天然多情:“那些问题是必要的数据,但我的问题刚刚是不是冒犯你了?我很抱歉。”

  玉佩忽然沉默。

  其实只要抛开傲慢的先入为主,从一声不吭地改装小机器人开始,元恬的想法就已经非常明晰。

  说话的人毫无自己拥有玉佩主导权,可以以此谈判和宰割对方的意思。

  所以不是“威胁”软绵绵,而是那根本不是带着恶意的试探。

  刚才指东画西无法进行的问题,在少年眼中不是利益双方达成一致后,默契隐晦的谈判与互相威胁,

  也不是主导权的分配和利益切割,

  只是几个问题。

  元恬在面对巴顿的精神力攻击被玉佩救了时就已经有了决断和立场:

  他也想要帮助玉佩里的“好心人”。

  少年眼中没有阴霾,想法都写在了脸上。

  略微打着卷的柔顺银发散落着,随着少年偏头的动作轻轻飘动,流泻反射出清澈又愚蠢的光。

  谢行尊依旧不打算收回对那个未知教导者辛辣的评价:

  很糟糕的教养,极度偏科。

  但不令人讨厌。

  依旧没有听见对方的回应,元恬这次真的有种无计可施的无措感。

  更重要的是玉佩里的奇怪存在别生气,他真的很担心自己的玉佩裂开。

  元恬:“好吧,刚才有一个问题其实没那么有必要,只是出于我个人的好奇和……”

  对方忽然打断他过分坦白的真心换真心,但不知不觉,语气已经柔和了许多。

  他说:【没关系。你现在可以再问一个问题。】

  察觉到男人突然的缓和,元恬一愣。

  低沉的男声:【问你最想知道的,只有一次机会。】

  那种被看透的感觉又来了,但跟之前有什么不同,元恬说不上来。

  他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你认识克拉伦斯·斯图尔德吗?”

  这是一个在元恬王都社交圈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名字。